近来,文艺青年们的日子不好过。先是三联生活周刊的苗炜老师,声称《为文艺青年一辩》,实则与“挣不到钱”偏偏还热爱文艺的屌丝们 划清了界限。苗老师眼中的正规文艺青年,“不仅要过上安逸的日子,精神生活上还要丰富”,“能欣赏里尔克,能去欧洲玩玩”,就差直说“没钱谈什么文艺” 了。
名字特别文艺的叶倾城老师写了一个小故事:一对立志要像萨特和波伏娃那样生活的文艺男女,在冷酷的现实面前,混到山穷水尽,濒临散伙。(《大部分烟火都差不多》,8月17日文汇报笔会)
我只知道文艺女青年有四大结局--后妈、拉拉、孤寡、出家,如今又多了一条出路:波伏娃。
作为故事中的正面人物,“波伏娃小姐”的师姐,住着“440平的豪宅”,出行则是“永远的香奈儿、铂金包、得体的男香”。“最骇人听闻”的是,师姐也曾 是个文艺女,有着“庞大如私人图书馆的书房”,以及“森系、小清新、民族风”的衣裳。“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连微笑都一丝不苟”的师姐现身说法,痛陈文艺 青年的不着调,不实惠,不划算,并总结陈词,“大部分烟火都差不多”。
拿最烂的苹果和最好的桃子相比,不太具有说服性。我认识的文艺女青年不 算少,清新可人或是高贵冷艳,内心深处都是哭着喊着要嫁人的,所谓的波伏娃主义者确实难得一见。此外,我也很疑惑,我们中的多数人,过一辈子循规蹈矩的生 活,也买不起440平的豪宅。这位神仙师姐到底是如何转型的?这不太像是励志小故事,简直类似神话了。不是回头是岸,而是立地成佛。
我小时候 喜欢看征婚启事,展开晚报的中缝,一则一则读下去。无论男女,大多要写上一句“热爱文学”,否则无法引发美好的想象,无论这文学是《故事会》还是《浮士 德》。世道变了,如今吃香的是“暖男”和“经适男”,“文艺青年”的标签基本等同于“不靠谱”、“不接地气”,无须姑娘亲自动手,分分钟被介绍人鄙视拉 黑。
在今天的中国,做一个文艺青年,是一件特别苦命的事情。没有间隔年,没有带薪假期,出门遭白眼,在家被催婚。下了班,拖着疲惫的身躯参加 读书会,或是倒三部地铁去看场话剧,心里惦记着方案还没写完;黄金周挤爆丽江、踏沉鼓浪屿、抢占加德满都,找不到一个仰望天空的角度;成群结队地去西藏 “流浪”,说好要“净化心灵”的,结果被各种坑蒙拐骗,买回一堆义乌制造的“藏银”手镯了事。被爹妈责骂,被朋友闲话,被苗主编划清界限,被叶阿姨当作反 面教材。继诗人、公知、处女座、广场舞大妈之后,文艺青年也被成功地妖魔化了。
想起了汪曾祺老先生笔下的栀子花--“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妈的管得着吗!”
文艺的姿态,说到底,是对庸常生活的反抗,是理想的回光返照,是梦想的苟延残喘,是平凡人的鬼迷心窍,是活成“自己想象中样子”的努力。那些文艺青年 们,或许没什么天赋,还缺乏自知之明;欣赏水平有限,还比较爱慕虚荣;用力可能过猛,吃相也许难看。但至少,他们敢于背对生活,逃离一步。哪怕这逃离是短 暂的,哪怕这反抗是微弱的,总好过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念想,低眉俯首,逆来顺受,做一辈子的弼马温。
所以,不要再嘲讽那些辞职开咖啡馆的小白领了,不要再打击那些一直在路上的无业青年了。他们有热血,而你只有冷笑。
我想,当年曹雪芹蜗居京郊写书的时候,一定有好心人劝过他:找个正经活吧,至少先买个四合院,再来写你的满纸荒唐言。海明威寓居巴黎时,不知有没有踌躇 过:要不要先奔小康,再来写《太阳照样升起》。用今人的眼光来看:都穷成那样子了,还好意思谈文艺?当然,多少年才出一个曹雪芹、海明威。可是“大狗叫, 小狗也要叫”,众多的文艺青年,是伟大作品诞生的土壤,是金字塔的塔基,是水涨船高的“水”,是木秀于林的“林”。不然,都汲汲于生计去了,谁还有功夫看 劳什子《石头记》?
高三时班上有个女生,成绩一般,长相也一般。她的课桌里放着一本琼瑶阿姨的《一帘幽梦》,暧昧的桃色封面,搁在一堆《高考 冲刺五十天》、《历届真题集》中间,十分显眼。她通常在课间抓紧看几分钟,上课了,把书收起来,专心听讲。有人嘲笑她,她回答,我不相信这些爱情故事,我 只想让这日子有个盼头。
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面目模糊。我们会老去,会向这生活妥协。在成为啤酒肚大叔和广场舞大妈之前,至少,我挣扎过,像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用尽力气浮上海面,直视着光芒耀眼的太阳。然后闭上眼睛,沉入茫茫海底。
看看如今各大学图书馆的借阅排行榜,就会明白,相比于“识'实务'”的大多数,文艺青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还是陆放翁说得好:“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
烟火璀璨,转瞬成灰。不错,大部分烟灰都差不多。
文/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