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
在美国《时代》周刊去年12月10日发布的年度人物排行榜上,弗格森事件所有示威者名列第二。就该事件,奥巴马在12月8日晚上播出的BET电视专访中首次公开表态:“问题不会在一夜之间得到解决,它深深根植于我们的社会,深深根植于我们的历史。”这个所谓的问题就是种族问题,其所深深根植的历史再现于2014年度奥斯卡最佳影片奖《为奴12年》。该影改编自同名回忆录,1853年出版,作者所罗门·诺瑟普,美国非裔,自由民,在纽约以拉小提琴为生,且在华盛顿市郊拥有一座农场。1841年,厄运突袭,他遭遇蓄意绑架并被贩卖,沦为黑奴,历经奴役,九死一生,重获自由,由此成为一名坚定的废奴主义者。这则真实故事是美国血腥黑奴史的鲜活写照。因而,该回忆录特意附上一个冗长的副标题“一位1841年在华盛顿遭绑架、1853年从路易斯安那州红河附近的棉花种植园中被营救出来的纽约市民所罗门·诺瑟普自述”。
《为奴12年》初版当年,《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斯托夫人出版题为《汤姆叔叔的小屋题解》的专著,书中,她以实例证明小说的真实性,以回应批评者尤其是蓄奴制度的维护者指责《汤姆叔叔的小屋》失实,其中便有诺瑟普的经历。尽管《汤姆叔叔的小屋题解》本身被后世研究者质疑,但诺瑟普的悲惨经历确实与《汤姆叔叔的小屋》剧情似曾相识。因此,《为奴12年》在提名时便占据道德制高点。而国际舆论普遍认为,《为奴12年》此次获奖更得益于“奥巴马效应”。
美国国民两度把这位非裔政治家推上总统宝座,而奥巴马始终自诩为马丁·路德·金的衣钵传人。美国总统就职典礼按惯例于1月20日举行,前年推迟一天,是因为1月20日为星期日,更是由于1月21日恰逢马丁·路德·金全国纪念日,全国法定假日。奥巴马为此次就职宣誓特别选择马丁·路德·金早年使用的那册《圣经》。入驻白宫后,奥巴马让椭圆形办公室焕然一新:新铺地毯织有4位美国前总统以及马丁·路德·金的语录;书架上摆放着1963年8月28日“为就业与和平出征华盛顿”25万人集会计划的相框,正是那天,马丁·路德·金发表振聋发聩的演讲《我有一个梦想》;壁炉左右侧分别供奉着马丁·路德·金和林肯总统的头像。在接受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温芙瑞的电视采访中,奥巴马一语道破摆设的玄机:“我觉得这间办公室可以提醒你什么是利害攸关,有多少希望和梦想在此寄托。”
此次他道出的“深深根植于我们的社会,深深根植于我们的历史”,与《我有一个梦想》的语调如出一辙:“朋友们,今天我要对你们说,尽管眼下困境重重,但我依然怀有梦想。这个梦深深植根于美国梦之中。”只是相比马丁·路德·金,奥巴马没有作为、设想与思量,仅剩忿然、戚然与茫然。犹如面对2012年非裔少年马丁被杀引爆的大规模示威,一句“马丁可能就是35年前的我”尽显奥巴马的无奈。
自1961年3月6日肯尼迪总统签署第10925号行政令即平权政策以来,马丁·路德·金的梦想未能成真,政府的种族平权努力乏善可陈,“后种族歧视”时代尚遥不可及。据2013年7月民意调查,79%的受访非裔称歧视仍充斥着美国,该比率在奥巴马当选的2008年才不过71%。奥巴马上任伊始,63%的非裔及79%的白人看好种族关系,但2013年7月已骤跌至38%及52%。半个世纪以来,美国非裔境遇止步不前:白人家庭年均收入为6.2万美元,非裔家庭仅4.1万美元;非裔贫困率高达27.6%,三倍于白人;非裔失业率(13.7%)是白人的两倍(6.6%);非裔占美国贫困儿童高达39%,而白人仅为13%;非裔的单亲家庭比例为55%,而白人为21%;非裔与白人各占囚犯数量的38%和35%,而美国人口总量的78%是白人,非裔仅13%。改变命运的希望在于教育,而恰恰种族问题在教育领域积重难返:5岁美国非裔儿童的智力落后于同龄白人儿童1年,高中毕业时,两者的学业程度差距增至4年;四年级美国非裔学生只有12%达到阅读熟练水平,该比率尚不足白人男孩的1/3(38%),非裔男孩在数学学业表现上与白人男孩的差距为3个学年;1995-2009年间,82%的白人高中毕业生进入468所重点院校,而68%的非裔高中毕业生进入3250所普通院校。
由是观之,公众对影片《为奴12年》的热捧与其说是得益于“奥巴马效应”,倒不如说是对奥巴马的棒喝:在当今美国,种族裂隙如万丈深渊,种族冲突仍一触即发,种族政策常如履薄冰,种族问题好似《为奴12年》的主人公诺瑟普,稍有不慎,便跌落深渊。去年8月28日,在纪念“为就业与和平出征华盛顿”50周年盛大庆典上,奥巴马亦公然坦言:“如果说这项事业已经大功告成,则是对当年英雄的亵渎。”
《为奴12年》此番问鼎奥斯卡更是强化思维定势,即谴责白人的残暴,同情黑人的不幸。今年9月1日,美国《时代》周刊发表的《即将来临的种族战争与种族无关》却另辟蹊径:“这事件导致每个人都对种族问题振臂高呼,却令美国人忽视一个更大问题:警察在选择过度反应的目标时其实并不那么在意肤色,而更在意一种比埃博拉病毒更让人痛苦的特征:贫穷。当然,在许多美国人看来,有色人种是贫穷的同义词,而贫穷是罪犯的同义词。”初闻此言,断定为市井流言的翻版:非裔就靠肤色入学、就业、掌权。其实,在知识界,甚至左翼学界,类似观点频现。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世界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施蒂格利茨发表在2013年2月16日《纽约时报》的《平等的机会,美国的神话》一文中强调,歧视只是一个问题,机会不平等才是根本。歧视直指种族问题,机会重在阶层问题。乔治敦大学两位学者研究发现,SAT(美国高考)因阶层可造成399分的落差,而因种族仅56分。社会性差异压倒自然性差异由此昭然若揭。
种族无涉,美国非裔作家爱德华·P·琼斯2003年推出的小说《已知的世界》提供又一例叙事性佐证。小说讲述亨利从黑奴经由自由民直到种植园主的历程,描绘一段非裔种植园主对非裔的奴役史,其血腥程度丝毫不逊色于白人之于黑奴。所塑造的人物中,最让读者震撼的是亨利种植园的非裔监工摩西。他是亨利成为种植园主后购入的第一位黑奴,走过短暂的茫然便随即充当帮凶,对非裔的奴役变本加厉。在亨利死后,摩西试图通过与亨利妻子结合获自由民身份,进而掌控整座种植园。为此,他一意孤行,竟然逼走自己的妻小。
小说跳出种族对峙,直指人性的丑陋与罪恶。此番,作为史上第一位荣膺奥斯卡最佳影片的非裔导演,史蒂夫·麦奎因在接过小金人时发表如下感言:“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更有生活的权利。我把这项荣誉献给所有遭遇奴隶制摧残的人。”可见,尽管以肤色优势获奖,麦奎因及其新一代的美国黑人有志之士还是力图拷问人性。
诚然,黑与白仍旧为典型美国问题。迈克尔·杰克逊生前最为痛恨别人对他以外表白人化来摆脱非裔身份的无端非议。他对种族问题的态度尽数展现于1991年创作的一曲《黑或白》。这首史上最成功的单曲也是杰克逊巡演的必备曲目。对于肤色,同样深陷被肤色纠缠与靠肤色掌权之两难困境的奥巴马始终三缄其口,比如当年是否凭借肤色跻身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法学院学子行列。舆论怒斥其为色盲。之所以讳莫如深,恰恰因为奥巴马力图证明,他为全体国民之首,而非非裔族群之长。这可能印证了曼德拉1964年的那段法庭自我辩词:
“我为反对白人种族统治进行斗争,我也为反对黑人专治而斗争,我怀有建立一个民主和自由社会的美好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