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瑢
动物的眼睛极单纯。面对一匹马或一头牛,盯着看,发现它们的眼睛要比人的眼睛清澈许多。汪汪两泉水。说脉脉含情也不为过。人类互诉衷肠,更多是通过言语,能单凭一个眼神就立马相互会意自然是最好,但所谓心有灵犀,毕竟凤毛麟角。动物不讲话,人类希望借以目光与动物进行情感交流,想想并不简单。
我似乎是只见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骡子。乡人养牛养羊养猪养马养驴,养骡子的却极少。拿我奶奶的话说,骡子个高体壮,力气也大,但实在是太能吃,乡人自家地里那点农活儿,牛和驴足以应付裕如,还养骡子做啥。我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看见骡子,不是在乡下,而是在山西某偏远山区的一个私人小煤窑里。我看到了骡子。好多骡子。一头一头在井下拉煤的肮脏骡子。
山西“一煤独大”了许多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山西经济迅猛发展,资本积累完全响应“有水快流”的思想指导,不论远近大小丰腴贫瘠,但凡有煤层的地方,必定有小煤窑。窑窑相望,绵绵不绝,仿若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就冒出来,遍布三晋大地。小煤窑一度多达上万座不止。安全监管不到位,导致矿难频发,百万吨死亡率是国有大矿的十几倍甚至几十倍。办法总比困难多,活人哪能尿憋死。小煤窑老板们集思广益,不再雇用人工劳力,开始改用骡子。那种打个斜井,慢慢朝地底下缓势延伸下去的小煤窑,就此应运而生。因为没有运煤的“煤溜子”——矿井里由下至上运煤的转送带。早前都是靠人工背,把开出来的煤,一篓一篓从井底背到地面上来。现在通通靠骡子拉车运送。我看着面前这支特殊的运煤队伍,骡子们一定万万没想到,自己生来竟是会在人们的驱使下,做这种暗无天日的工作。几十头骡子,被主人赶到黑洞洞阴森森的逼仄井下去,一车一车,从井底给主人往地面上驮煤。每天一大早,骡子天不亮就要被赶起来,照例先吃早餐。喂饱草料喝足水,骡子们就被套上特制的铁架子车,赶入井下去。一干一整天。井底下伸手不见五指,有一种令人恐怖的黑。空气浑浊不堪,隔上很长的一段才有那么一盏灯,灯为特制,灯光很小,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我总在担心这小小的红光不定啥时就会熄灭,就那么微弱的亮着摇晃着。我跟在一个车主人身后,即使全副武装,戴着双层口罩,我的鼻息里照旧充斥着浓浓的煤尘味道,呛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坚持不到三分钟便匆匆逃了出来。那煤尘极细极厚,四下弥散,我总觉它们已经钻进我的发丝或是肌肤毛孔里去了,至于肺与呼吸道,简直不敢想。经年累月,骡子们完全无处可逃。
无以计数的小煤窑,无论冬夏春秋,一如既往的闷热潮湿。早前下井的矿工都是男人,他们经常是赤身裸体,反正也没有女人。骡子自然无此可能。骡子总不能脱掉与生俱来那一身皮袄吧,只好闷热着去。小煤窑的巷道,狭窄而漫长,骡子们拉着一车一车的煤,慢悠悠,慢悠悠,艰难缓慢地从井底爬上来了,好不容易刚闻到一口新鲜空气,脚下刚一停顿,头顶上啪啪迎空两声,身上已经狠狠地落了两鞭子,车主人骂骂咧咧来一句,操死你个杂种!从井下拉整车的煤往井口上来,要经过一个斜坡,坡度并不大,但非常漫长,所以上这个坡必须一气呵成,其间不能停也不能歇,不然就要连车带骡子又出溜下去了。早前是人力拉,人累了,走走停停,可以喘口气再继续。骡子不行。骡子身上套着的煤车,下面带着两个小轮子,骡子们或许也想停下歇歇,奈何车轮和主人的鞭子可绝不手下留情。于是骡子只能埋了头,铆足了力气拉。拉拉拉拉。骡子们拼尽了全力,到后来,鼻孔里不断喷出一股一股白气来。终于拉到井口了,终于见到阳光了。阳光白耀而刺眼,骡子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立马又闭了起来。从井下跟车上来的主人,一般在即将上井之前就把专用的墨镜戴起来,这样,外面的太阳再怎么刺眼,他们的眼睛毫无不适。有骡子墨镜卖吗?等骡子们的眼睛刚刚适应了地面的太阳,好了,又要再次被赶到井底去了。就这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我杵在不远处,默默盯着这一切。车主们每次从井下上来,都要先走到隔壁屋子里去简单地冲个澡,吸烟,喝茶,但这些可怜的骡子,一次次上来,一次次被赶下去,斗转星移,昼夜无分。
那天,我面对着一头刚刚从井下颤颤悠悠爬上来的骡子,一身的皮毛,早已被汗水浸得透湿。我问主人,这骡子原来是什么颜色的?我实在看不出它的本来面目。主人笑嘻嘻地来了一句,管它白的灰的,出来就都变成黑的了。骡子的眼睛周围沾满了煤尘,于是就愈发显得大,骡子的鼻孔周围也全是煤灰,不知是泪水还是鼻涕,污渍厚厚的一层一层,堆积在那里。骡子紧闭着双眼,浑身上下弥散着一种从井下带上来的煤尘味道。我立于十几步外,仍不住地咳嗽。我从来没想到过,一只骡子会喘成那样。骡子的肚子急速地一起一伏,起起伏伏,喘了好一阵子,骡子的后腿根部肌肉忽然间像是被电击了似的,剧烈地抖动起来,瞬间又抖遍全身。我一吓,人赶紧朝后面躲。我不知道这只骡子究竟是舒服还是痛苦,突然间又开始猛烈地摇头,边摇头边鼻子里不断发出一种“吐吐吐吐”的声音。骡子不是不叫的吗?我觉得骡子许是想卧下来歇歇,但它忘记了身上还套着铁架子煤车呢,骡子的前腿刚刚曲了曲,旁边的车主立马奔过来,抓住笼头使劲地扯扯紧。刚刚拉上来的一车煤已经卸掉了,主人也抽完了两根烟。我在想,车主人也累吧,但更疲更累的是骡子。我盯着这头骡子,心里莫名一阵一阵揪心。
骡子的眼睛,骡子的鼻孔,通通都被煤尘化了一个厚重的“黑熏妆”。骡子现在已经重新归于平静。骡子慢慢睁开了眼睛。骡子的肚子还在一起一伏,起起伏伏,但速度已明显缓慢下来了。我看着骡子,骡子也看着我。四目相望,两厢无语。我很想走上前去摸摸骡子那个仍在微微颤抖的屁股,可心里实在胆怯。骡子于是又被拉转过去,车主人不住地骂着粗话脏话,嫌骡子动作慢了一步,车主人手中那根短而粗的胶皮鞭子,啪啪啪啪雨点般落下来,骡子的身体就一抖一抖。骡子永远是沉默着。骡子转身转得很慢很笨拙,但看得出很努力。骡子就那么面无表情地,一点一点扭转身体,朝了井口的方向,一点一点,再次无可奈何地走下去,走下去。我发现骡子的脚步已渐显趔趄。它太累了。正值午时,头顶的太阳艳得热烈,我看着阳光从骡子身上一点一点减少,一点一点消散,终于都消失不见。骡子在我的眼前踪影皆无。我紧跑了几步,我想看看这头可怜的骡子拉着车,怎样步履维艰往黑洞洞的井下走。但,眼前雾尘深重,除了厚厚的煤尘,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耳边隐隐一串“咣当咣当”响,是铁架子煤车的声音。
许多年以前的这次偶遇,让我常常会想起那头骡子。想起骡子的眼睛。骡子知道当时我的心情吗?或许它想跟我说点什么?我忽然很想知道,那头骡子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它还活着吗?山西小煤窑已被取缔或是兼并多年,那些身套铁架子车的骡子,摸了黑,终日不见太阳,它们埋头努力地爬坡爬坡。微颤的屁股,淋漓的大汗,鼻孔的白气,一起一伏的肚皮,一起一伏,起起伏伏,这些画面时不时就在我眼前,沉默不断地交错重叠,镜头外更多的细节,已经被加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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