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东

“满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曹植），“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一提起“楼”，古典诗词中浩繁的“楼”的意象便自然而然地浮出我们记忆的地表。这使“楼”成为一个时刻会涌上我们心头的漂浮着的图案，一个心象，一种心理性的存在，一个纯粹的无需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真实对应物的艺术符号。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戴望舒、卞之琳为代表的现代派诗人笔下，“楼”也是一个含义丰富而幽微的意象。它既是一个“躲进小楼成一统”式的自足的空间，一座艺术的象牙之塔，一个遗世独立的审美世界，又是一处自我囚禁和自我封闭的孤独角隅，一幢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

诗人们在文本中精心构筑的“楼”，很大程度上正是一种心理和记忆的存在物。诗人在现实生活中未必真的居住在一座小楼上，但这并不妨碍诗人在想象中建筑一座小楼：

我独处在我的楼上。

我的楼上？——我可曾真正有过一座楼吗？连我自己也不敢断言，因为我自己是时常觉得独处楼上的。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这个我很爱，这也就是我的楼上了。（李广田《绿》）

真的存在这么一座楼吗？连作者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只是时常“觉得”独处楼上。这是一种感觉的真实，一种心理真实，一种想象化的“独处楼上”的处境：

我的楼上非常空落，没有陈设，没有壁饰，寂静，昏暗，仿佛时间从来不打这儿经过，我好像无声地自语道：“我的楼吗，这简直是我的灵魂的寝室啊！我独处在楼上，而我的楼却又住在我的心里。”

这是一个超时空的存在，它住在作者的心里，构成的是诗人灵魂的居所。“灵魂的寝室”一语披露了这座楼的心理属性。它是作者的一种心灵的符号，代表的是心灵的世界。

现代派诗人所精心拟构的更值得人们回味与激赏的情境是“临水的小楼”。

半岛是大陆的纤手，遥指海上的三神山。小楼已有了三面水可看而不可饮的。一脉泉乃涌到庭心，人迹仍描到门前。昨夜里一点宝石你望见的就是这里。用窗帘藏却大海吧怕来客又遥望出帆。

——卞之琳《半岛》

诗中的小楼建筑在一座半岛之上，因此它三面环水。“可看而不可饮”暗示的是楼的主人以一种非功利的审美方式凭栏俯瞰小楼周遭的三面水。这座临水独立的楼阁极富一种视觉上的观赏性，有一种遗世独立超尘脱俗的出世美。可以说正是这三面环水赋予了小楼以一种灵动的美感，从而也赋予了诗境以一种摇曳多姿的情趣。

可以想见卞之琳是多么珍视这座三面临水的小楼。在与《半岛》差不多同时写出的另一首诗《白螺壳》中，诗人再度描绘了一座更富拟想性的小楼：

请看这一湖烟雨水一样把我浸透，象浸透一片鸟羽。我仿佛一所小楼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象穿梭，楼中也许有珍本，书叶给银鱼穿织，从爱字通到哀字——出脱空华不就成！

诗人由“水一样把我浸透”的一湖烟雨，触发了“一所小楼”的譬喻。这是现代派诗人笔下最具有幻美色彩的譬喻之一。

诗人想象这是一座浸透于一湖烟雨的小楼，它四面环水，一任风与柳絮与燕子从中穿过。而银鱼穿织书叶“从爱字通到哀字”则不仅是空间的层递，也隐喻着一种时间过程和因果逻辑。尽管由“爱”及“哀”包含着某种诗人自谓的“无可奈何的命定感”,“色空观念”，传达的是诗人在爱情体验中的无奈感，但这段诗最终完成的，仍是一座临水小楼的情境。

它出脱空华，又无法彻底超脱遗世，它不拘泥于物象，却又难以完全空灵。它象征着现代派诗人倾心追慕的一个幻美的世界，同时又隐含着追求与理想的无法企及之间的矛盾。

如果说卞之琳的临水的小楼是诗人精心拟设的想象性的存在，那么李白凤的《小楼》则是江南特有的风景的写照：

山寺的长檐有好的磬声

江南的小楼多是临水的

水面的浮萍被晚风拂去

蓝天从水底跃出

小笛如一阵轻风

家家临水的楼窗开了

妻在点染着晚妆

眉间尽是春色

这是一幅典型的江南水乡图景：山寺的长檐的磬声，如一阵轻风的小笛，家家临水的楼窗，点染晚妆的女子……勾勒的是向晚的江南独具的美感。江南水乡的主题出现了，临水的小楼构成了水乡风韵独特的点缀。

与卞之琳笔下的小楼相比，李白凤营造的情境更是随手拈来的，无须刻意的点染，有如水乡风景本身一般自然。也许人们会设想这种司空见惯了的临水小楼的风景当使诗人感到习以为常，然而这种特有的临水的情境的缺乏在另一位出身江南的诗人徐迟那里，引起的则是一种失落的叹息：“为什么你的家园不临着水呢？昨夜，月满，我划着小艇，来到了你家的外面的滨口，我用小洋号吹完了一阕Mendelsohn的‘仲夏夜之梦’，又冷静地划入了月的银光下，回家。为什么你不在一条河岸上，一座楼，一扇窗子里望下水上仰视你的我呢？”（《4LoveLetters》）一切相悦的恋人们所该具备的浪漫情境在这里都有了：月的银光，门德尔松的小夜曲，还有罗密欧期盼朱丽叶式的瞩望……唯独匮缺一座临水的小楼。

令诗人感到一丝怅惘的自然不是建筑学意义上的缺陷，唯美化的诗人真正执迷的，是临水的小楼之中蕴含着的富于美感内容的人生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