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那棵大树时,我正在午后的校园里慢悠悠地走,阳光不是很好,淡淡的泛着白。都惊蛰了天还这样冷,除了垂丝海棠的枝头冒出星星点点的嫩芽外,到处是冬的样子。
像是在某个场合认出一个一面之缘的人那样,我认出那棵树来。这么类比其实是不合适的,我记人的本领远比记植物差得多,绝大多数见过一面的人基本上还是路人甲。但对草木不一样,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去年,也是在这个节气,在上完课的中午,就是在这儿,我意外地发现过一棵早开堇菜。那天阳光明亮,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的树上枝干萧索,早开堇菜的一朵淡紫色小花就开在树下的光影里,像是在季节里早起的人,轻轻地吸一口春天的空气。
早开堇菜是堇菜家族中开得最早的,比那些同属于堇菜科的紫花地丁要早一周左右。春天里,那些早早出发的花草常常像是在一个人走路,哪怕不远处就可能住着另一棵粉色的弹指婆婆纳或一小丛纯白的繁缕。
这样想着,心里生出些惦念来:今年,它有没有来?
秋天留下的落叶碎片和叶梗凌乱地铺成一层,灰蒙蒙的。蹲下来细看,才在两条巨大的半裸露出地面的树根间,找到灰突突的一小棵。也是长出花苞来的,只是低低的,贴着地面,从灰绿的萼片里露出的紫色也是暗的,暗到近于灰。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地碰碰它的叶片,鲜润而清凉的手感迅速传到指尖,那是它的体温,是枯叶的干和暖中所没有的生命体征。我用这样的方式跟它打过招呼,惦记中生出些怜惜。它是循着节气而来的,只是这几天的降温,始料未及的冷。虽是时已至惊蛰,但真正能唤醒万物的,其实不是雷霆,而是温度。春暖了,花才能舒展地绽开。
起身准备离开时,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忽见一小朵的清新淡紫,颤颤地开在凉风里。纤细的梗顶着盈盈的蝶一样的花瓣,近看时瓣上还隐隐有细的纹从花蕊深处伸出来,一瞬间,记忆中的画面,光影和树和花,恍若重现。
哪一朵,才是它前世与今生呢?这样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总让人止不住地想探究它的生生世世。
那些长成树的木本花木不会有如此的迷离感,比如海棠。它们在秋天里落叶,转过年来到春天再在原来叶子落去的枝头上继续长出芽,如同长长的一觉醒来之后,揉揉眼睛。你知道,它还是它。岁岁枯荣的一年生花草也不会,它们都像牵牛花或繁缕那样,在秋天里陆续地失去了生命的颜色,一点一点地干枯掉,直到淹没在落叶和泥土里。延续它们生命的,不论近在眼前还是远在四方,都是随风而去的种子发的芽,那是子又生子孙又生孙式的繁衍——而子或者孙,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它们自然不会再是它了。
但堇菜这样的多年生草木却不一样,它所有的枝叶肉身,也是在秋天里消失、腐烂,凌落成泥碾作尘。但到春天时从地下沉默一冬的根里重新长出来的芽,却如同经历了一次黑暗中的涅槃,然后重生,从头到脚都是新的。
只是我们人类,似乎不甘心看到这样不断清零和重新回到起点的人生,总是忍不住想在对前生今世的指认中找到点什么——那些有着生生世世缘分的相识是那么笃定和迷人。像三生石的故事那样,圆泽禅师和李源约定“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笑为信”。转世的人冲故人一笑,他们凭借这一笑重新识得故人身,这样的微光初绽是多么动人。
所以我最初的惦念里,说不定也是藏着追索的愿望的,在与另一个生命的似曾相识中找到那一刻的暖意顿生。只不过,这一次,在两棵堇菜带来的困惑中,很快就想明白了,其实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呢。那朵淡紫色的小花曾经给过我的所有初春里的感悟,会在和每一朵早开堇菜的相遇时被重新唤起,就像小狐狸看到麦田。
而一路走来,所有的遇见都曾修正过我们生命里的哪怕一点点,并一起成就了现在的自己,这就是它们存在过的意义。除了继续使生命尽力走向完善,其余的拥有都可能是虚妄的执念。我们带着对这些执念的热爱,在草木的世界里,看见越来越稀缺的节制与安宁。
一棵堇菜是那样没有困扰地不断清零和重生,在四季的雨雪阴晴里,心平气和地接受花开时的冷暖,自顾自地开成这一世的样子——轻盈或者低伏,被愿意走近的人看见或被匆匆而过的人群忽略。和头顶的天空和身边的大树,各自云淡风轻山高水长。在人生一世的长度里,一棵堇菜这样活了一世又一世,每一世都新鲜如初。
文/李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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