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明史》记载,洪武二十六年,朝廷曾经规定各个等级人员所用器皿的上限;正德十六年,朝廷针对商贾奢华僭越还明确规定,这些人连银器都不可以使用。此时臣民们纷纷僭越,对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形成了一种冲击。
宴请风气趋于奢华的各个时间段,正与商贾势力膨胀态势相吻合,他们以此炫富,而官员们也是重要推手。
顾起元《客座赘语》介绍了南京明初中叶宴请的风尚:直到正统间,都是当天早晨才派童仆邀请,到时大家围着“八仙桌”坐着,桌上四大盘与四小碟菜肴,还有一大碗清水,因为酒杯只有两只,一位客人喝完,主人就用碗中清水洗一下,再斟酒请第二位,逐一循环,其名曰“汕碗”。客人巳时到,午后散,前后不过两三个小时。十多年后格局仍旧,邀请则提前一天,当日清晨再邀。“八仙桌”与菜肴还是老面孔,但酒杯已是人手一只。到了成化年间,宴饮仍较简朴,邀请却更郑重其事,须得前一天送出阔约一寸三四分,长约五寸的请帖,上书“某日午刻一饭”与邀请人签名。宴饮格局在随后的弘治年间发生重大变化:单帖改为双帖,对折后阔二寸,长五六寸,邀请者签名前加“眷生”或“侍生”等称谓以示诚意与恭谦;长期沿用的“八仙桌”逐渐退出舞台,以几为席的风气开始流行,一般是每两人并坐一席;菜肴品种丰富了,通常有七八道菜,还新增了水果。开席仍是巳时,但吃喝一直要到申末,一顿饭要花费六七个小时呢。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对苏州、松江一带宴饮的描述,可与顾起元记载作印证。他幼时(成化、弘治年间)见人请客,通常是五碗菜肴与五样水果,只是婚礼或贵客临门,才增添虾蟹蚬蛤之类的三四只菜,这样隆重的招待,一年至多也一二次。到了嘉靖间,“寻常燕会,动辄必用十肴,且水陆毕陈,或觅远方珍品,求以相胜”,较隆重的更是“肴品计百余样”。广东也是如此,王临亨《粤剑篇》云:“穗城人富而俗侈,设席宴客,日费二三十金。”二三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金瓶梅》写西门庆结拜兄弟时,“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扎、鸡鸭案酒之物”,总共只花费了四两银子。花费既巨,菜肴必多,且是名目繁多、千奇百怪,若像先前正统、成化时简单地陈列鸡鸭鱼肉,恐怕就要被讥为寒酸了。
聚宴叙情的作用此时已退于次要地位,富豪之家则视其为摆排场、显阔气的手段,他们还互相攀比,待“远方珍品”搜罗殆尽后,菜肴就须得不断翻新出奇。田艺蘅《留青日札》中说,他有次赴宴,宾主八人前各放了盘鸡头,每盘八只,即为这道菜已斩杀六十四只鸡。有个客人吃得性起,扫荡了自己一份后,竟将筷子伸向别人的盘子。主人见状向仆人一挥手,不一会每人面前又摆上一盘鸡头,仍是每盘八只,又有六十四只鸡共赴黄泉矣。冯梦龙《古今谭概》中写道:有人将许多鸡、鸭、鹅蛋的蛋清与蛋黄分离后装入牛肚,小心地让蛋清裹着蛋黄。当这只斗大的“蛋”煮熟端上时,主人便得意地请客人们尝尝“鸵鸟蛋”。与此相类,有的点心是比斗还大的包子,主人当众破开,顿时滚出二百多只小包子,它们又有各式各样的馅。争奇斗艳不断深入,宴饮也步步趋于高雅精致。弘治年间水果现身酒宴时,只是随意地装盘,而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与叶梦珠《阅世编》都提到,嘉靖年间发明了“果山碟架”,它形如宝塔,各层置放不同的水果,安于席间,恰与四周珍奇菜肴互相映辉,且高低有致,煞是可观。宴饮时几席上还出现了小铜香炉,旁列香盒箸瓶,仆人不时前来添香,有氤氲缭绕作点缀,以此铺陈高雅氛围。此时还有种新风尚,即开宴时叫上梨园优伶唱曲,甚者还传来戏班子整本地演出。宴饮器皿也发生相应变化。瓦器最先被淘汰,后来瓷器也须是精致者,漆器或紫檀等制成的木器渐成常见之物,若用金银器皿则更能显示富贵气派,有人还“求良工仿古器仪式打造,极为精美,每一张燕,粲然眩目”。据《明史》记载,洪武二十六年,朝廷曾经规定各个等级人员所用器皿的上限;正德十六年,朝廷针对商贾奢华僭越还明确规定,这些人连银器都不可以使用。此时臣民们纷纷僭越,对森严的封建等级制度形成了一种冲击。
宴请风气趋于奢华的各个时间段,正与商贾势力膨胀态势相吻合,他们以此炫富,而官员们也是重要推手。周晖《金陵琐事》写道:嘉靖年间,南京各衙门吃喝成风,“日有咽席”,还喜欢摊派酒店办理,要求“品物丰备”,给价却极低,“大率摆酒一卓,给银二钱,刻剥者止给钱半”,大概只有翰林院官员是照价买单,因为商家并不把这个“既无职掌,亦无夫役”的单位放在眼里,只可惜这样的衙门实在太少。海瑞巡抚应天府时,曾有商家求发执照,防止官员低价吃喝与购物。海瑞闻言哈哈大笑:“御史视朝廷明旨尚为虚文,海刚峰一纸执照有何用处?”海瑞很清楚,他虽为巡抚,也无力扭转正炽的风尚,所能做的只是自律而已。有次海瑞买了斤肉给母亲过生日,此事居然轰动了南京城,因为大家知道海大人每日只是吃些青菜和豆腐。
有些官员也反对吃喝风气,却又不敢违拗人情。松江府是首开汰侈之风的地区之一,曾官拜兵部尚书的张悦对家乡新民俗深表不满,并有针对性地提出:“客至留馔,俭约适情。肴随有而设,酒随量而倾,虽新亲不抬饭,虽大宾不宰牲。匪直戒奢侈而可久,亦将免烦劳以安生。”可是这一主张要坚持却很难。有次张悦与曾任刑部尚书的张鉴同去嘉兴某家作客,那人自然是精心准备以款待两位尚书。主张俭约的张悦见到丰盛馔肴时,立即板着脸不高兴地说:“弟非饮食之人,足下何乃故作丰腆?”张鉴见主人踧踖不安,忙打圆场,于是大家便入席觥筹交错了。张悦入席前是否说过“下不为例”,书无记载,不敢乱猜,不过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叙述此事的最后一句话,是宾主“笑而尽欢”。该书还记叙了另次宴请:嘉靖后期,胡宗宪总督江浙沿海抗倭军务。有次他来到松江,当地士绅齐集浙江布政使莫如忠家设宴款待。被《明史》称为“洁修自好”的莫如忠当时满脑子想的是“桑梓方中倭,百姓救死不暇”,所设酒宴规格就与总督大人期望差了一截。胡宗宪当场并没说什么,第二天却把莫如忠召去勒索十万两银子犒军。一顿酒宴招待不周,竟引来如此大祸。上述两个松江人的事例同时放在眼前,无须解说,人们都自会懂得究竟该如何行事。
宴请可显示排场与气派,频繁宴请更是实力不凡的表现,但操办毕竟费时伤神,从预前准备到事后收拾,家中总有两三天被搅得不得安宁。行酒时虽风雅,席散后的一片狼藉怎么瞧也都烦心。由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可知,商界对社会需求的反映甚为敏捷,包办酒宴的店家很快应运而生。从杀猪宰鸡直到散席后收拾全由他们负责,就连场所布置、几席上安排甚至行酒间添香等等,也全都由店家一手包了。宴请所需的几席、器皿等各式物件,店家一应俱全,随时可供租赁。这时谁想请客,只需到店中讲明宴会时间、地点、标准与规模,付出定金就行了,而且可以随叫随办,“咄喏而集”,整个操办过程“只应惯熟,不烦宾主之心”,宴请便成了极为方便的事。
到了明末,奢华的宴饮风气已弥漫整个社会,连小县城乃至乡村都没放过。山东《博平县志》记述了嘉靖后当地“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的新风尚,《郓城县志》的描述则是“贫者亦槌牛击鲜,合飨群祀,与富者斗豪华,至倒囊不计焉”。为什么请客吃饭竟要闹到“倒囊不计”?因为世情已是“见敦厚俭朴者窘且笑之”。当时的小说家将这一社会现象纳入自己的笔端。冯梦龙《醒世恒言》里,钮成生了个儿子,经不起人们撺掇,以身子“抵借二两银子,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后来为还债事闹出了人命大案。凌濛初《拍案惊奇》里,赵六老为儿子结婚请众人“吃了五七日筵席”,最后也是无钱还债,以人命官司而告终。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里,王小山操办婚宴引出许多烦恼:“财礼上得二十两,置办酒筵开费倒用去三十两银子”,他那家小杂货店差点因此而倒闭。小说家们不约而同地描写相似的故事,表明这已不是偶然个别的现象。叙述故事时,那些可怜的主人公遭到指责,冯梦龙写道,“论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按他财力,至多是“胡乱请众人吃三杯,可也罢了”,人命大案的起因是他的“弄空头,装好汉”。钮成们固有可非议之处,但他们挣扎于整个社会追求奢华、互相攀比风气的重压,硬撑着宴请也实出于无奈,小说家将批评矛头指向他们,这似乎有失公允。
文/陈大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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