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我们每个人身体里都有许多密码,不到一定时机,它们都安妥地秘密放在身体的某些角落,偷窥着我们身体的神经走向,偶尔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突袭一下,以提示你身体某处的疼痛,然后我们的身体和精神都会不约而同地体察这个痛楚的滋味,在抚慰它的过程中,情不自禁去挖掘它的源头。
这个源头,对于我,就是我的红岸和它的故事。
我的长篇小说《红岸止》被作家出版社出版后,有人说它写的是“文革”,也有人说它就是一个成长的故事。我承认,这就是一个“文革”历史中的成长故事。每一个成人都有往事,每个人都有童年,有少年,而当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恰巧被扔在那样一个背景下,这个成长就被历史所构陷——那个奇怪的年代犹如一张血红大嘴吞没我们成长的身体,我所写的,就是那大嘴里面没有被矫正过的牙齿,和鲜嫩的舌与唇,所谓唇齿相依,不过如此。
我至今记得小时候邻居一个阿姨脖子上被一长一短耷挂的一双破鞋;一个小学同学的爸爸在“文革”中被对立派活活打死,我也亲耳聆听过他妈妈的讲述:她讲述她的丈夫死去时在门板上躺着的样子时,她眼睛里竟然没有一滴泪水——那对于少年的我,震动实在是太大了,说惊心动魄并不为过,有很多年我忘不掉那张脸和没有泪水的眼睛。直到我也人到中年,经历了许多人与事,我才明白:人在面临巨大痛苦时,表现的不一定就是电影里和小说里的歇斯底里,更有可能是绝望到无泪的麻木——这就是我的小说中母亲朱淡宁的来源,她的身上汇聚了“文革”中众多的中年女人,她们中有我的母亲,我同学的母亲,我朋友的母亲。她们有丰富的故事和复杂的人性,这些都是年轻时代的我写不出来的。这个小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红岸大街上的一条条影子,多少年来在我脑袋内外出出没没,与我如影随形。
红岸——我地理意义上的故乡,它是达斡尔语“红色宝石之岸”的简称。像所有被称为故乡的地方一样,它也曾有动人的传说,有新中国工业史上的传奇。我父亲程树榛在“文革”前创作的长篇小说《钢铁巨人》,就是描写中国第一台万吨水压机诞生在我们工厂的故事,那曾经是一个火红的年代,是一个钢花四溅、热血沸腾的年代。我是那里创业者的后裔,我在这个地方出生,成长。我离开它时,不满十八岁。
负笈京城的日子,我似乎淡漠了故乡,与所有文艺青年一样,我曾经矫情地认为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红宝石之岸”,这个奇怪的地名像一串被遗忘的密码,仿佛故意被埋葬了。但是这个地方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那一大片红砖楼房,那个巨大的工厂和厂前广场,一直若隐若现地在远处伫立着。等到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时,第一个跳出来的字眼就是“红岸”。我才发现,其实我是很留恋它的,从我写作开始时起,“红岸”就是我身体里的一个重要密码,一直处于屏蔽状态,一旦时机成熟,只要轻轻触动,仅仅一个瞬间,就激活了我早年全部的生命痕迹。
打开多年不看的文件夹,发现存有好几个《红岸止》小说的开头,奇怪的是,十几年前的构思,后来再看,居然就像从来没有中断过写作一样——有一个少年人,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她跟着我到处游走,奔跑,在我的故乡红色之岸,在我们那个大工厂的街区,清晨或者傍晚,东张西望……
于是,《红岸止》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冒出,管涌一般,无法堵住。
写作的过程时有纠结:这本书到底值不值得写?我做编辑多年,经我的手编辑了不少好作品,当然也编辑了不少垃圾,但是我不希望我创作的是垃圾,我想起国外一位批评家说:你在写一本书之前,要看看这世界上缺不缺这样一本书,如果不缺你就不要写。这句话让我醍醐灌顶,信念坚定。我希望我写出了这一代人(尤其是女性)成长背后的那段特殊历史的真相,人性原本的纯真、善良、慌张、私欲、顽强,和被洗脑的荒诞,这一切阴差阳错地让一个少女遇见,使她稚嫩的剑鞘左突右冲,在生理和心理都懵懂无知的迷浑中,固执而又倔强地茁壮成长。
8岁到18岁,是一个女性成长最重要的阶段,我笔下的女主人公“苏联”,仅仅是一个代表。一个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女性,一个追求诗意的高贵灵魂在扭曲年代的挣扎,她的爱恨情仇背后,无法更改的那个时代史,演绎成一代人童年和少年的史记。
感谢我的父亲,他一直鼓励擅长散文的我写长篇小说,我说这本书是为他而写,他却说:不,是为你的儿子!这句话给了我力量,我突然觉得这本书的意义大了起来。我正式着手捡起这部小说的开头时,我的一双儿子才8岁,在他们的成长期里,我一边照顾他们,一边完成琐碎的本职工作,一边断断续续地创作我的“红岸”。我上一本书的出版,是14年前,而这本书付梓时,我的两个儿子已经13岁了。我想,等到他们长大,他们会从妈妈的书里面看见,上一代人,是如何经验他们的少年痛楚,那一段历史又是如何荒唐,而人性又是如此赤裸裸地绝望而又充满希望。
这本书不是我的自传,其中的每一个人物都真实地存在过,但是又找不出具体的人物原型。书出版后我收到许多讯息,许多人说从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她们分别在南中国,在内蒙古,在北京,城市或者乡村的各个角落。
我曾经对很多人说:我们厂的厂前广场比天安门广场大。惹来许多人的笑,可是至今我依然固执地这样认为,一如我从前的记忆。那是很小很小时候就刻印下来的痕迹,抹不掉了。我想,就像历史的记录从来不会完全忠实于真的历史一样,记忆都是有选择的,记忆也是有感情的。我身体里隐藏的密码,只能打开这样的文件,好与不好,却都由不得我了。
2015/3/1
文/程黧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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