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可
通过《剥洋葱》,格拉斯呈现回忆之艰难,因为它往往受制于感官与感情,比陈述过往更难能可贵。
尽管默克尔总理今年3月访日时猛烈敲击日本政界的历史修正主义,并苦口婆心地念叨,战争是德国的沉痛记忆,德国永远不会忘却历史,德国经验却仍无法在东瀛复制。
在二战策源地德国,对于战争的结局,民众认为并非战败,而是解放。1985年5月8日在联邦议会纪念战胜纳粹德国40周年活动时,德国时任总统魏茨泽克正式确立这个观点。默克尔总理今年3月9日在位于东京的滨离宫朝日音乐厅发表演讲时予以重申。从战败到解放,这个认识转变,却经历整整一代人,从其出生直至去世。就在纳粹无条件投降日(5月8日)来临前夕,4月13日,这代人的杰出代表君特·格拉斯以87岁高龄溘然离世。这位德国二战后最伟大的作家1999年摘取20世纪最后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由此表征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20世纪终结。颁奖辞称赞他以“悲情而荒诞的寓言描绘被遗忘历史的真相”。
格拉斯的文学地位由其“但泽三部曲”(Danziger Trilogie)确立。他锋芒毕露地说道:“我写作《铁皮鼓》《猫与鼠》和《狗年月》旨在粉碎当年就已经形成,不,60年代才真正迫在眉睫的那种对纳粹阴魂的崇拜。”虽口诛笔伐此起彼伏,“但泽三部曲”把德国反思文化推向又一高潮。
以文学作为手术台,以良心作为手术刀,格拉斯对德国二战历史的剖析游刃有余。尽管非议、抨击、谩骂不绝于耳,他仍一如既往,用“京片子”来表达就是死磕。“当人们向他们投掷石块,想用仇恨将他们埋葬,那握着羽毛笔的手还会高擎在乱石之上。”他甚而把手术刀对准自己,坦陈15岁因挣脱家庭的管束而加盟第三帝国国防军。在二战结束前几个月,1944年11月10日,17岁的格拉斯加盟党卫队第10装甲兵集团军“伏龙芝贝格军团”(Frundsberg),虽未曾发一枪,更没伤害任何人。以党卫军成员身份,格拉斯在1945年4月20日至1946年4月24日期间被美军囚禁。然而,格拉斯始终声称,自己在那几个月只是在高炮部队服役以及充当国防军装甲兵,而事实上,格拉斯应聘国防军潜艇部队未果,却被党卫军收编。直至2006年出版的自传体小说《剥洋葱》,对个人历史的遮掩才得以终结。格拉斯故居2014年10月以来特设题为“作为士兵的格拉斯”的专题展览。
在《剥洋葱》里通过剥洋葱的形式,格拉斯呈现回忆之艰难,因为回忆往往受制于感官与感情,比陈述过往更难能可贵。只有借助切洋葱剥洋葱时散发的浓烈刺激性气味,战后精神压抑的德国人才能使自己涕泗横流,以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琥珀和洋葱成为格拉斯的两个核心意象,分别代表记忆与回忆。记忆犹如是包裹在透明琥珀中的昆虫,凝固而明晰。而“回忆就像一颗要剥皮的洋葱。洋葱剥了皮你才能发现,那里面字母挨字母都写着些什么:很少有明白无误的时候,经常是镜像里的反字,或者就是其他形式的谜团”。显然,无意“寻找脱离政治的田园生活”的格拉斯在“为抵御遗忘”而写作,一种自剖自虐自残式的写作。
经历剥洋葱的阵痛,格拉斯与勃兰特惺惺相惜,只是释放路径不同,前者以文学,后者以政治。1970年12月7日,德国时任总理勃兰特在波兰华沙犹太人隔离区反法西斯起义纪念碑前下跪。勃兰特此举不仅使他荣登当年《时代周刊》年度人物,且鉴于“为欧洲和平创设前提”而获翌年诺贝尔和平奖,甚而被誉为“欧洲千年来最强烈的谢罪之举”,直接推动德意志民族回归世界大家庭,为人类的反思精神与忏悔文化树立标杆。其实,当时的德国,反思二战便是一种自惭形秽,一种自取其辱,一种自绝自戮,勃兰特亲眼目睹战后德国政府要职乃至总理宝座被昔日纳粹党徒把持。然而,国家领袖务必担纲引领全社会重塑道德之重任。为此,格拉斯挺身而出为勃兰特竞选总理摇旗呐喊,召集德国文人组建“德国作家支持大选事务所”,甚而为其竞选演说捉刀。1965年,格拉斯将日记冠名为《为你高歌民主——献给威利的赞歌》正式出版。这实为一部格拉斯为勃兰特书写的政治情书。2013年,格拉斯研究者科尔波尔曾出版《勃兰特与格拉斯通信集》,真实记录两位战士的深情厚谊。
“在德国历史悬崖边,面对百万受害者所铸成的历史沉疴,我只是做了一个人在语言失效时该做的事。”在回忆录中,勃兰特如是写道。以一己之力拯救德意志民族于历史悬崖边,格拉斯与勃兰特这两位剥洋葱的诺贝尔奖得主厥功至伟并彪炳史册。西蒙·维森塔尔中心,全球追查纳粹余孽最知名的机构,最近推出年度报告,赞誉德国在把纳粹余孽绳之以法方面做出表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刚刚出版一份报告,通过盘点反犹太人大屠杀在世界各国学校课程与教材的反映,该组织对德国褒扬有加。报告称颂德国教科书拥有“近乎无与伦比的广度与多样性”。毋庸置疑,以德意志式的罪责观与罪耻感这剂猛药,德国人治愈其历史沉疴。
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格拉斯临终前接受最后一次媒体采访,对当今世界安宁与祥和仍遥不可及而忧心忡忡,尽管当代人告别二战已整整70年。在格拉斯眼中,“战争的影响永无止境,我们只是没有意识到,我们很有可能重蹈覆辙。”德国是一个未完的故事,曾经犯下的罪孽构成一个永不终结的故事。正如德国历史学家基特尔(Manfred Kittel)在其著作《纽伦堡和东京审判之后——日本与西德1945-1968年期间的“历史清算”》所持的观点,“奥斯维辛的唯一性”不容置疑,但二战记忆文化的“美国化”与“犹太化”因其狭隘性往往对其他受害民族与群体视而不见,譬如,德国人难以走进中国二战记忆并认识南京大屠杀的真相。基特尔进而认为,德国“历史清算”的经验恐怕无法“任意推广”。由此不难推断,尽管默克尔总理今年3月访日时猛烈敲击日本政界的历史修正主义,并苦口婆心地念叨,战争是德国的沉痛记忆,德国永远不会忘却历史,德国经验却仍无法在东瀛复制。
格拉斯与勃兰特,两位剥洋葱者。德国,一则未完的故事。历史,一只剥不完的洋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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