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一介文人，非官非商。若论收藏，或言玩物，有一基本原则，似尤为重要，那便是，国宝重器，非我所有，稀世珍品，隔岸观花。所玩所藏，但有一丝文化趣味，可与生活发生美好关系，便已足矣！正若古人操琴凿砚，非为名利，但求高山流水，无非砚田耕播。

譬如雅扇怀袖，一柄清风。海华兄书之以高字，夏回兄绘之以清供。扇骨或清水玉竹，雅制素质；或蜡底红花之湘妃和顾盼生姿之凤眼，出自天然，却有如画之肌理；或令泰中兄用刀如用笔，镌之以闲文逸句，寥寥数刻，非同凡响。沪上藏家刘峻兄，专题收藏清代浙派印人所刻竹骨，精品无数，蔚为大观，羡煞人！不管是杨龙石，还是支慈庵、金西崖、徐素白，若得一柄在手，真是得意春风，不摇自凉。雅扇所系扇坠儿，则当如文震亨《长物志》所记，以沉香白玉为上，玛瑙水晶次之，金银则不可用，用则俗。独坐书斋，或鸿儒谈笑，轻握在手，开合有度。品字赏画，心火顿去。

或取沪上高士安之兄手制竹文玩一二。如意如云之舒卷，臂搁刻雅形娴。材质虽乡野所产，不比宝石金银，却高风亮节，境界别具。

至于已成风尚的时人所雕白玉南红，虽大多格调低下，趣味恶俗，然偶见逸雅妙品，亦大可玩。如杨曦工作室所冶几件玉香插，蛙鸣荷塘、一叶知秋，并一枚特白葫芦，均为我收入囊中。置之案头，燃以上好沉香，玉暖春宽，香烟袅袅；浮生若梦，乘物游心。

室雅何须大！然而，斗室之中，雅物点缀，自必不可少。赏石以案头太湖石为佳，英石灵璧次之。若是明清甚或宋元旧物则更佳。天官坊苏州砖雕博物馆，有一具南宋湖石，人工雕凿，若出天然。其文人意趣，尽在偃仰顾盼之中。少则瘦，多则肥，身段眉目，尽得风流。

书斋插花，则喜青铜古陶为器。以极致之古朴，衬鲜嫩之妖娆。反差既强，色泽犹异。此衬彼映，相得益彰。冬宜腊梅、水仙，秋当雏菊、金桂，夏则莲蓬、萱草，春有白兰、栀子。菖蒲则四季无限，置盆于汉砖之上，湖石之侧。天光映绿，草色吐青。拙政园牧云堂主陈如冬兄，养菖蒲数载，颇有心得。菖蒲悦目而难养，平江路停云香馆黄老财更是精于此道。我凡出远门，必将自家盆栽，寄于老财篱下。曾戏言：“青枝绿叶出远门唯恐损腰，停云香馆托老财宛如寄子。”然时下蓄菖成风，与古琴、茶道似有“新三俗”之嫌。

明式旧花几上，常置铜宣炉一头。以香灰掩埋炭团，上搁云母薄片，烧炙棋楠碎屑。无论阴晴，暗香四散，如幽谷吐兰。炉宜选形美铜精者，或桥耳，或狮耳，或蚰耳，或戟耳，或鱼耳，或天鸡耳。底款“大明宣德年制”或“宣德年制”之类，则姑妄听之，不必计较。倒是“玉笋堂”、“琴书侣”等私款为上，颇为文气可亲。时下玩炉风尚，洗却原包浆而反复烧炉，令铜色如新，所谓养炉，实不可取。虽王老世襄所倡导，亦不可盲目跟从。明清所铸宣炉，传世至今，烟熏火燎，时光与手泽若霓裳羽衣，皮壳莹润，殊为可贵。当保其原样，常以丝巾麂皮拂拭，其光幽幽，其色绚烂。相看而两未厌矣！

挂画则喜小。墙大而画小，清逸也！如大雪点翠，似江心月白。而墙面狭窄者，则更不宜大画。书法则忌龙飞凤舞，而常取古雅拙朴者。宁拙而勿巧，宁古而勿新。千人一面而流俗者，不足为取。赏字一道，最忌俗气。青藤言，高字不入俗眼，入俗眼者必非高字。雅俗泾渭，在目在心。境界趣味不同，不足与之谈书论画。更不可令趣恶者登堂入室，花下晒裈，大煞风景！画框亦宜素雅，以细窄原木为上。老旧硬木框则更佳。忌金碧辉煌者，塑料铝合金等新材更不可用。立轴以苏裱为上。机裱恶俗，且伤书画，日后若欲揭裱，再无可能。托裱皆应选上好宣纸，老纸更佳。苏州新区小吕，丹阳人氏，于华山路家中以装裱字画为业。年轻貌美，聪慧勤勉。凡有活计交付之，虚心琢磨，孜孜矻矻，心至手到，几近完美。去岁暮春我在西子湖畔民国老别墅举办个人书画展，作品皆由吕氏装裱。高朋满座，群贤毕至，皆赞口不绝于精美装裱。去秋姑苏平江路停云香馆敝人书画茶挂展，所有作品皆精装细裱，取宋时风尚，亦尽出吕氏之手。沪上才子庄艺岭兄，画山水草虫，笔精墨妙。其立轴、册页、手卷，凡所装裱，悉请吕氏包办。

近年饮茶之风日盛。愚所用茶具，亦以老旧为多。日本产铁壶银壶，自不待言。可改善水质，有山泉甘甜清冽之美。自饮常用几口明代青花小杯。其一乃沪上名士沈嘉禄兄所赐。青花淡雅，胎薄釉肥。与寻常茶盏，不可同日而语也！杯托则有“狂吟客”底款锡器一套，叶形，小制大气，清早期物。我于杭城吴山古玩城觅得。“狂吟客”乃明末清初著名画家项圣谟之别号。饮茶之道，俗则牛饮，不文无雅。即便独啜，亦须气定神闲，布置有序。良器佳茗，方能激浊扬清，提神聚气。居城市而得山林之趣，落红尘而得闻晨钟暮鼓。

生活模仿艺术，或言诗意地生活，其义皆同。自古而今，一代代人日积月累起来的文化，具体到琴棋书画，细致到一花一草一椅一榻，古物乃最生动而真实之标本，丰富精确而未变其形。亲近古物，便是亲近传统，亲近雅致优美的古老文化。古意远，新法通，恰如此生生不息，意味深长。

（作者为作家、收藏家、书画家。现居苏州，号累美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