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
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偏狭,自己熟悉的、喜欢的、在里面浸淫久了的、像朋友一样的东西,就以为是最好的。书也是一样,我们读熟了的、读出了感情,就会排斥其他的书,以一书“障”目,认为别人写的书都没有他的好。比如我对汪曾祺,或者对《红楼梦》。
前不久我到“时光旅行咖啡馆”讲《红楼梦》,以“今生有红楼,人生不寂寞”为题讲红楼梦故事。我去时带了三本书——一套《红楼梦》,一本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和一本汪曾祺的《晚饭花集》。我对参加沙龙的朋友说:“有这三本书就够了,随时翻翻,随时都能快乐。因为你花一辈子的时间,不一定都能全部背下来。所以你随时看看随时都是新鲜的。它们像你的老朋友一样,随时能给你带来快乐。”
几日前的一个饭局,饭桌上有四五个“八零后”女生,当然也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在社会上混,也是以文化的名义。每个人都读过一些书,甚至可以说不少书。至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每人都是正好的年龄,青春靓丽,喝了些红酒,更灿若桃花,大家说着话,气氛还是不错的。我突然冒出一句——邵先生有一回曾悄悄地对我说过:张迷的格没有汪迷的高。
大家都听得懂汪迷和张迷究竟代表谁的。我说完没有人接话了。一个叫屠屠的,快言快语,她说:“邵先生是谁?”
我说,邵燕祥,一个有风骨的作家、诗人。
依然没有接话。屠屠又说:邵燕祥,这里除我知道一点,估计没几个人知道。
我对面的两个美女,都在媒体工作,她们显然是资深的“张迷”,此时目光愕然:这样的话怎么能说出来?我边上的一位年纪稍长,大约四十多点,她平和一些,对我说:“我也是张迷啊。”
可这句话之后又都不说话了。她们都不说话。刚才热烈的气氛忽然一下子都没有了。每个人都想重新换一个话题说起,可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去说。一位女士说,差不多,结束吧。
倒是桌上一个文化学者,他虽长发飘飘,却要宽容得多。他爱护般地对我说,张爱玲和汪曾祺怎么能放在一块比哪。他们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他们的时代和性别也不同啊。汪淡雅平实,他大部分作品是老年时写的。而张的作品多写于年少,张不是有一句名言吗,“出名要趁早啊!”汪多清风明月,张则浓烈繁复。汪多写人性之美,而张多是人性的幽暗。更何况张的时代,张的情感经历等等,这些八卦传闻都够吸引眼球的了。
我后悔自己的唐突。我记得邵先生当年给我说完这句话时还特别说了一句:“这句话不能给张迷知道,否则他们会打死我的。”今天的冷落,叫我领教了厉害,这比“打死”还要难受啊。
我为何会有如此的想法?不知是我给汪曾祺遮蔽了双眼,还是她们给张爱玲遮蔽了双眼?或者说,是汪曾祺和张爱玲遮蔽了我们——我们无端地放大或者缩小了他们?有时我们真很难认识我们自己。世界上总有许多我们不认识的事物。前不久我才知道有一种生长在东南亚的巨型的花叫大王花,而它巨大的花朵竟然是臭的。原来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花都是香的。这种大王花发出臭气,目的是吸引苍蝇来叮,好为它传授花粉。当然还有一种猫屎,也是特别香的,因为这种猫吃的是野生麝香。有一个笑话,说这种猫要拉屎时,游客会尾随其后,拼命地去闻,那是一种奇异的香,所以有一种咖啡,叫猫屎咖啡。
这已是题外话,我想说的只是我们的认识是多么的有限。还是回来说他们两位,我说汪好,是汪的书,随便翻到哪页,都能够感受到一种汉语之美,文字之美,那种清俊是一种无以言说的感觉。一次在三联书店座谈,孙郁先生说,从五四以来,以他个人来看,也就是周氏兄弟,还有就是沈从文、张爱玲,之后就到汪曾祺了。其实,我读汪,也读张。张的语言,确乎没有汪的俊而美。当然,张爱玲的尖刻、促狭、刁钻,汪曾祺是没有的。而汪的清雅平淡、超然有趣,在张那里也是找不到的。话说回来,对于文学而言,淡雅当然不失为一种美,而尖刻、乖戾也同样不失为一种美,只要是充盈着智慧和人性的光芒的,而不是喷狗血。
这一次饭局,使我受了教育;也让我睁大了双眼,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丰富。有些饭是可以吃的,而有些话是万万不能随便讲的。
2015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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