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写《父亲长长的一生》的叶至善先生(2004年5月)
汪家明
上个月,《父亲长长的一生》再版,小沫寄我一本。书出得雅致,素面精装,内页上好的胶版纸,版面设计也舒朗,拿在手里,感觉熨帖。可惜小沫没有题字。十一年前,此书初版之时,叶至善先生已住进医院,扉页题赠文字,是嘱女儿小沫代笔。当时翻看一过,匆匆写了七百字短文,刊在报上。如今叶先生过世已近十年,重读之下,心里沉甸甸的,思绪常常荡开去,一些往事恍惚在眼前。
1999年7月,我编辑的《张家旧事》在美术馆东街的三联韬奋图书中心二楼开研讨会,多位张允和的老友与会,如张中行、黄宗江、丁聪沈峻夫妇、范用、姜德明等,叶至善、叶至美兄妹也来了。我读过叶氏三兄妹的散文集《花萼与三叶》《未必佳集》,很喜欢那些短小的、有真情实感、讲究文字的篇什。此次会上就向叶先生约稿,于第二年出版了他的散文集《舒适的旧梦》,其中的故事我已在另一篇文章《为叶先生编书》中写过了。需要补充的是,叶先生特别重视文中插图。他在来信中说:“我想,图片不一定都得从属于文字,如果能作为文字的补充,岂不更好。又想,图注一向是用来说明图片的,如果是读者一看就能明白的图片,尽可以不加注。最好能把图片的注写成独立的小记,跟正文相映成趣……我希望在‘旧梦’中,能给半数以上的文篇配上图。收集图片是件麻烦事……即使图片都找齐了,安排版面也挺麻烦。最好是把全部文字统统按版面的行款先排出来,然后插入图片,调动版面……”按他的要求,我们先把文字按正式出版的尺寸排出来寄去,不过十天就收到寄回的稿样,只见上面贴满了要加的图片版式,而且根据图片的位置,算准了字数,另排了位置和页码,甚至连书眉都做了一丝不苟的调整。所有改动都用细小规整的文字标明。叶先生还做了一遍彻底的校对。这年他已八十二岁,对这本不足八万字的口袋本小书,几乎倾尽全力——老一辈编辑家的认真、严谨、科学、智慧,我是切实领教了。这份稿样,我珍藏至今。
从此与叶先生有了联系,进而结识他的女儿、同为编辑家的叶小沫。后来我在三联书店策划“中学图书馆文库”,选入《文心》《国文百八课》,都是通过小沫。2004年5月,我去东四八条叶府拜访,叶先生正在写作《父亲长长的一生》。他说:“出版社约定这月交卷,他们就能赶在10月中旬,我父亲一百一十周年诞辰日,跟《叶圣陶集》前头的二十五卷一同见书。可我才写到‘大跃进’,后头还有三十个年头呢!看来我必须鼓起余勇,也来个大跃进……”这段话,他干脆写进了书里。
那天见到叶先生,模样与先前大为不同,须眉全白不说,还留了长长的胡须,胳膊和手明显肿胀,腰也弓着,全无一向的潇洒。小沫说,父亲老了,怕来不及,几乎不分昼夜在写,别的什么也顾不上。每天放下笔,累得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头倒在床上,大口喘粗气,把速效救心丸含进嘴里。小沫特地让我站在叶先生身后拍了一张合影,过后还送我一张叶先生正在写作的照片。告别出门,我跟同去的朋友说:“《父亲长长的一生》,真是好题目!叶圣陶先生有这样一个儿子,可谓奇缘。这本传记,一定会是一本好看的书。”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编辑《舒适的旧梦》时,我就喜欢他的文字。他善于通过细节小事表现深情大义。尤其是,他与父亲共同生活达七十年,父亲还留下一生的日记,这是任何一个写传记的作者无法比的先天条件。尽管如此,最终看到这部书,还是出乎意料。我敢说,这是最好读的传记作品,是无法模仿、无法取代的一代文人的信史,是技巧高妙、独具风格的文学杰作。
说这本书好读,首先是它的写法轻松,不正襟危坐,像拉家常。叶先生开篇就说:“写传记,请允许我回到儿子的位置上,把父亲唤作‘父亲’,把父亲的朋友唤作‘先生’……所有的称谓都复了原,下笔时候可以省却一些徒劳的思虑。”他掌握的文史材料可谓多之又多,可是没有一点休闲文人卖弄掌故的意味,处处透出真诚和正直。写到父亲与王伯祥、沈雁冰、胡愈之、夏丏尊、朱自清、郑振铎、顾颉刚、俞平伯、丰子恺、吕叔湘等人的友谊,并无形容之语,全是一些平实的交往细节。这些细节背后明明充满人情和感动,可是作者就是不说出来,让读者自己去感受。随便打开一页:
正商量间,绿衣人送来了朱自清先生的信,信上说第一师范还缺一位国文教师,请我父亲务必去帮两个月的忙。又说在吴淞初见面,觉得有的是空闲,许多话尽可以在海滨散步的时候细细地谈,不想这场可恶的风潮来的这么猛,把兴致全刮跑了,说不定这一回能在西湖边上拣些回来……父亲看完递给我母亲,母亲一边看,一边笑着说:“怪不得是诗人,写的信都有点像情书。你倒是去不去呢?”
从这家常话中,是否可以看出一点《红楼梦》行文味道?
到第一师范后,叶圣陶和朱自清合住一间房,除夕夜里聊个没完,“桌子上点着一对洋烛。朱先生忽然看了看表,说做成了一首小诗,念到:‘除夕的两支摇摇的白蜡烛光里/我眼睁睁瞅着/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叶圣陶到老都记得这首小诗……这样的细节,全书俯拾即是。
说这本书是一代文人的信史,首先是父亲叶圣陶的信史。全书绝无拔高父亲之语,反之,对坊间一些想当然的赞誉,还进行了更正。叶至善生于1918年,1942年进入开明书店做编辑,其实他本人就是那个时代文化事业的参与者,他的父亲叶圣陶、岳父夏丏尊是开明书店的核心人物,母亲胡墨林、妻子夏满子都曾在开明工作。从儿子和父亲的角度,从家庭的角度铺陈传主的一生,是本书的一大特色。通过琐碎的日常生活,更可展示一个人的性格和品格。
1921年1月4日,文学研究会在北京成立,叶圣陶是十二个发起人之一,但他没去北京,而是待在甪直的家里做儿童诗,诗中主角正是不满三岁的至善。应郑振铎之约,叶圣陶为《儿童世界》周刊写童话,半年写了二十多篇,《稻草人》是其中之一。后来叶圣陶一边教书,一边进商务印书馆编书,代理主编《小说月报》,鼓励沈雁冰、丁玲、巴金写小说;支撑开明书店,创办《中学生》杂志,编写国文课本;抗战中逃难,教书、编书、写书;建国前提倡民主、反对内战;建国后到京任职,侧重教育和出版,首要任务,仍是编写课本……这一系列现代出版史、教育史上记载的大事件,在本书中都变成了伸手可触的“家常”,以传主为坐标,真实、朴素、具体而微地展开,披露了大量新鲜史料。比如,《文心》初版封面上有个副标题《读写的故事》;1937年初,开明书店创刊了那时尚未见过的一种大型综合性文摘月刊《月报》——这是否启发了《新华文摘》的创办?《月报》的办刊宗旨很有意思:刊载各方面各种不同的意见和主张,唯独不许有自己的意见和主张;1945年日本投降,台湾光复,需用中国课本,急约开明书店,叶圣陶父子都参加了这项工作。这件事,似乎不太被人提起,当时编的课本也没见过;另外,“语文”这个科目,是叶圣陶提出来的,他还亲自草拟了新中国第一份《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草案》……
书中写到几位亲朋:夏丏尊、朱自清、母亲乃至父亲的死,写法不一,点到为止:
“岳父(夏丏尊)一口又一口嘘气,闭上了愁苦的眼睛,难道还在想什么,恐怕不会了……”
朱自清去世后,报社约叶圣陶写文章,“父亲忍泪挥笔,一口气写了两千多字,结尾却说:‘写实在写不出什么,平时的友情,今天的悲感,化为几句话都是迹象而已,这有什么意义?’”
母亲去世后,“父亲跟我们三个说:‘想来你们三个不会反对。医生说你们母亲症状特殊,希望家属都能同意,让他们做剖腹检查。我代你们都签了字。明天中午,去接母亲出院吧。’说完掩面回房,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台灯亮了一个通宵。”
最后两页,写父亲去世:“那条绿荧荧的细线,跳动幅度发生了变化:大跳一下之后,幅度逐渐减少;有一大跳……节奏先还匀称,后来逐渐减缓,越来越无力,最后成了一条永无止境的直线,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划去似的……”“像要把所有的一切都划去似的”,这话,分量可不轻。
说这是一部文学杰作,无论语言还是描写,都有独到之处。我只抄这么一段:
回到镇上已经上灯了,父亲把我带到一家菜馆,拣张靠墙的桌子坐下……走出菜馆,向东不远出了光福镇,登上一条不太高的大石拱桥,桥的左首正对太湖。那天恰好是阴历十六,一轮明月已经升起,天上没有一片云,浩浩渺渺的太湖被照得上下通明。我跟父亲坐在石栏上看了许久,直到身上觉得凉了才回旅馆休息。那石拱桥叫做虎桥,说是吴王阖闾饲养老虎的地方。
我很惊奇书中描写的五六十年前的情景,那样多细节和故事,以及诗词、挽联、书信、文章,全都历历在目一般。可见作者做了多么充分的准备。
全书九十四节,似乎是对应父亲九十四岁的一生。即便理顺这九十四年故事的前后,也是一项庞杂艰难的工作。而这三十四万字的传记,自2003年1月5日写序,至2004年8月14日写毕,统共一年七个月零九天,细计为五百八十五天,平均每天写五百八十字。作为一位八十四五岁的老人,作为一个对文章要求极高,眼界也极高的作者,不啻一个奇迹。
编辑《舒适的旧梦》时,我就喜欢叶至善先生的文字。他善于通过细节小事表现深情大义。尤其是,他与父亲叶圣陶共同生活达七十年,叶圣陶先生还留下一生的日记,这是任何一个写传记的作者无法比的先天条件。尽管如此,最终看到这部《父亲长长的一生》,还是出乎意料。我敢说,这是最好读的传记作品,是无法模仿、无法取代的一代文人的信史,是技巧高妙、独具风格的文学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