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康
冯梦龙《古今谭概》的“塞语部”记载了一则趣闻:嘉靖年间监察御史王化巡按浙江,有个举人去拜见他时,戴了顶很时髦的大帽。王化见此人衣着方面不很循规蹈矩,就很不高兴地问道:“举人戴这种帽子是从哪一年开始的?”言下之意是批评他的衣饰违反了朝廷的规定。没想到那举人并不买账,当即反唇相讥道:“是从老大人坐轿那一年开始的。”王化顿时被噎得无话可说。他到浙江后拥有大事奏裁,小事主断的权力,可是监察御史毕竟只是正七品官员,按规定是够不上坐轿的级别的。王化以朝廷的规定去要求别人的衣着,可是自己坐轿却是犯下了同样性质的错误。
明代中后叶时,像王化这样违规坐轿的并非个别现象,一些批评这类乱象的人,不约而同地在自己著作中指出,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坐轿。其实他们已不清楚,按明初洪武、永乐年间的规定,文武百官都不得坐轿。《明史》说得很清楚:“虽上公,出必乘马。”成化年间,陆容在《菽园杂记》中考证过坐轿骑马问题,他以北京与南京各衙门仪门外都有上马台为根据,认定明初“大臣无坐轿者”。论据虽嫌不足,结论却合实情,然而须经考证方能得知,可见明中叶后,臣民们对开国之初的规定已几无印象。朱元璋与朱棣都是马上得天下的帝王,坚持要臣下骑马,是为了使他们不废骑射。此外,程朱理学已被钦定为官方哲学,而宋儒反对坐轿,认为以人代畜,于理不宜。不过,坐轿到底舒适,且又威风气派,于是大约在宣德年间,有的官员开始违例擅自坐轿。此例一开,不少官员跟着学样,仿效时又全然没个官位高低的讲究。既违背祖制,又混淆尊卑等级。在一些官员呼吁下,朝廷作了专题研究,议决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坐轿。明代中后叶时一些人所说的“祖制”或“故事”,实际上指的都是景泰四年的朝廷决定。
这一规定的生效曾导致一些有趣现象的发生。譬如说,光禄寺卿与太仆寺卿都是从三品官员,而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是正四品。后者官品虽略低,但实权远大于那些清水衙门的主掌,因此光禄寺卿或太仆寺卿奉旨改任佥都御史,都不会有降职的懊丧,而是感到幸运且荣耀。不过麻烦也就在这时发生了,能否坐轿的界线恰好划在三品与四品之间。转任佥都御史的官员赴朝谢恩时可以坐轿,接受任命后却只能告别轿子改为骑马,这便是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抬轿谢恩,骑马到任”之语的由来,那些转任官员在兴奋之时,难免会有些缺憾之感。
然而,朝廷每天要处理的军国大事不知有多少,无法时刻注视着谁在违规坐轿,但如果尊卑秩序受到严重冲击,此事又须得重视,有明一代的大整顿就有过好几次。据《明史》记载,弘治七年,明孝宗重申景泰年间规定:“文武官例应坐轿者,以四人舁之。其五城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坐轿,违例坐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重申禁令能收到一时效果,但日子一长,又渐渐松弛,到了十五年后的正德四年,朝廷感到有必要再次重申禁令,于是上述过程又重复一次。又过了二十七年,即嘉靖十五年,对违例坐轿之风复燃深感忧虑的礼部尚书霍韬向明世宗报告:“迩者文官皆用肩舆,或乘女轿,乞申明礼制,俾臣下有所遵守。”于是朝廷又一次申明:“四品下不许坐轿,亦毋得用肩舆。”明世宗后期朝仪久旷,京中来来往往的官员们又都弃马坐轿了。王世贞在《觚不觚录》中回忆说,嘉靖中若有中级官员乘坐二人肩舆,会被认为是大可骇异之事,可是在万历元年,官员们即使各乘四人大轿结伙外出玩乐,人们却感到很正常。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中也写道,嘉靖间他在南京看到五城兵马司的官员违规坐轿,但又心虚,“道上遇各衙门长官,则下轿避进人家”,甚至遇见举人、秀才也下轿躲避,生怕被检举揭发。可是“不上三四年”,违规坐轿现象到处可见,那些官员不仅是“轿子之帷幔鲜整,仪从赫奕”,而且还大模大样,堂而皇之。
万历初年,主掌朝政的张居正曾花不少气力“复修旧制”,百官“奉行惟谨”持续了二十多年。顾起元《客座赘语》写道,他万历二十七年时在京城看到官员们都骑马,等到三年后再到京城,只见“人人皆小舆,无一骑马者矣”,而且社会风尚也变了,外出不坐轿会被视为寒酸、失身分,“必且为道旁所揶揄”。前后气象迥异,时间不过过去三年而已。张居正强令百官遵循祖制,恐怕是朝廷在这方面的最后一次努力,此后再不见有何圣谕重申类似的禁令。并不是后来官员们不再有越轨行为,而是几乎无人不在违例,朝廷无意且也无力再来管这类事。
从成化至万历年间,朝廷与不安分的百官围绕坐轿问题展开了长达百余年的拉锯战,其情形正与服饰之争相仿,且又同步。其间祖宗的规矩曾被当作是颇具威慑力的法宝,不过多次反复使用,也就变得不那么灵验了。这是因为双方的争执远非表面上看来那般简单,违制坐轿其实是当时封建等级制度正遭到全方位冲击的表现之一。政治、经济的形势与两百年前的立国之初已有很大不同,一再用祖宗规矩钳束臣民又怎能总是奏效呢?在这场拉锯战中还有个现象颇为有趣,那就是朝廷重申禁令后,会有段平安无事的时期,其间鲜有敢触犯禁令者。可是,一旦有人小心翼翼地试探而未遭惩处,那么在很短时间内,违制乘轿之风就会迅速地重新四处蔓延。
围绕坐轿问题而展开的拉锯战中,前期还基本上是众官员在与朝廷禁令作梗,而到后期,士绅乃至庶民百姓的加入更壮大了声势。最先突破的是举人。嘉靖三十四年,一个叫张德瑜的秀才考中了举人。按惯例,他须得一一拜访乡里著名缙绅。偏偏这时张德瑜病倒了,又不敢违背礼仪,只得强撑病体坐轿前往。张德瑜坐轿本是不得已之事,其他举人见了却认为这是显示荣耀的好办法,于是很快地,举人全都坐上了轿子。贡生、监生们见状怎甘落后,不多时他们也不再骑马骑驴而改为坐轿,再往下便是秀才们来学样了。尽管秀才中贫寒者不少,但坐轿秀才的人数仍然相当可观,据何良俊《四友斋丛说》估计,到了万历初年,“大率秀才以十分言之,有三分坐轿者矣”。
何良俊对违例坐轿的现象颇为不满,但他更厌恶商贾坐轿,因此又对士人坐轿表示谅解:“与商贾之徒挨杂于市中,似为不雅,则坐轿犹为可通。”可是,“商贾之徒”难道就不坐轿吗?他们自恃有银子,这时已不把读书人放在眼里,而且,既然连官位或监生什么的都可以用银子买到手,那么轿子又有什么坐不得的?范濂《云间据目抄》记述松江一带风俗变迁时曾写道:“纨绔子弟为童生,即乘此轿,带领仆从,招摇街市,与春元一体”,这里所谓的“纨绔子弟”,其中相当一部分当为商贾家人。王应奎《柳南随笔》论及明末“富人入钱得秩”、“出舆入辇”的现象时,也感慨地批评“风气浇薄,有识掩口”。其实,不管是举人秀才还是富商大贾,他们只要是坐轿,就同属违例之举。可是士人们却认为前者情有可原,而商人一坐轿子,他们就感到世风浇薄了。
商贾们纷纷坐轿的潮流无法阻挡,其中有些脑子灵活的还由违例坐轿之风悟出了新的生财之道。世上想坐轿子的人很多,但是大部分人家都没有自备轿子与长期雇佣轿夫的条件。一些商人看准这形势,开辟了租赁轿子与轿夫的新行业。在那时小说中,可读到有关雇轿的细节描写,如《型世言》中有位张二娘要出门,她隔夜派人预定下轿子,第二天一早,轿夫就按约定时间将轿子抬到了她家门口,何等的方便爽快。朝廷庄严的规定,如今被商人弄成为一方出钱、一方派轿的买卖,只要有银子,谁都可以享受到原先只有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才拥有的特权。商人的本意只是想赚钱,并非怀有反对封建等级制度的动机,但新行业的出现却产生了这样的实际效果。一旦轿子成为社会上常见且普通的交通工具,那么除了少数卫道士徒劳地叹息之外,又还会有谁去探寻其中维护森严的等级制度的政治含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