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如果有一位闲得……牙疼的靡非斯特,跑过来跟我打赌,说飞廉兄我们玩玩,现在有一架亮晶晶的时光机正要搭客,你上去重返四十年前你那个破村庄,那个名叫农四小学的由十位民办老师护法的学校,六岁的你跟着八岁的姐姐,搬走家里油腻的杉木炕桌,一身汗,坐在一年级教室的第一排,笨嘴拙舌地念:a,o,e,i,u,ü,芝麻开门,六个打开文明世界的符咒,你还能够而初中,而高中,而大学,硕士什么的,博士什么的,如今教书,写一点破文章吗?你如果重新做到了,请告诉我支付宝账号,我打给你的钱,一定让你一口气念不完尾数上的“0”,如果做不到,请致上你的灵魂(教书与写字匠的灵魂有这么值钱吗?真是承靡兄青目啊)……我敢赌吗?我不敢,我会对靡非斯特讲,向前走,第一个红绿灯右拐,一家福利彩票店,我去;向后走,第三个红绿灯左拐,一家证券公司,好多开户炒股票的新浮士德,你去,他们在等。
是的,想想我这一条由“a,o,e,i,u,ü”开始的人生“叙事弧线”多么诡异!它经过了一番“上升动作”,却不走寻常路,没有将我导向泥瓦匠、木匠、水电工、修路工、矿工等汇合而成的农民工大军,成为一个劳作在乡下、双手成茧的农妇的丈夫,两三个沉默寡言、面目黧黑的乡下孩子的父亲。我隔壁的大伯常常问我在城里干什么,每次我都要嗫嚅半天,又不是“当官”,也不是“当工人”,长得白白胖胖的,编辑?作家?教授?牙齿已经全部跑路的大伯不仅是听不懂,还会觉得这些名堂非驴非马,像骡子一样,没得么用。
也许是基因变异?我上学的第一年暑假,将远没有超过六十分的数学、语文卷子往鸡窠里一塞,就去忙着钓鱼抓虾、打枣偷瓜,摸翠鸟的屁股,掏麻雀的蛋,直到有一天黄昏,大事不好了--我与翠红宝伟们在生产队打稻场的煤核堆上玩拔河,扯的是给抽水机供电的电线,前两天恰好断成两截,断头的线尾就捏在我心里。我拔赢了没有?不记得了,打稻场上飞舞着蝙蝠与蜻蜓,我手中的电线忽然通了电,三百八十伏的电机电压,像高压水龙头似的,一下子将我冲到地上,昏迷过去--感谢在煤堆下捆草头的荣伯妈,要不是她机智地用扬杈将电线挑开,叫两个男将用刨板把我抬到大队的医疗室,让赤脚肖医生打吊针,“笔会”的读者诸君,恐怕就看不到飞廉兄这篇其实很悲伤的文章了。而今我手掌上因农事结出的茧子,都已经褪光了,但那一条电线烙出的疤痕却留在掌心上,我刚刚问过度娘,这个疤痕正好在“智慧线”的末端……难道是因为身体电击与更改掌纹,加快了我智力进化的步伐?等到新的学年开始,我就可以领奖状回家给母亲看了,母亲小小地高兴一会儿,一摆手,就让我去帮她挑水、摘菜、扫地,牛羊下来,赶鸡回埘……
我其实更想将我中了彩票一样的好成绩归功于我母亲。那时候父亲已经在湖北省嘉鱼县打工,做泥瓦匠,虽然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却很爱写信。我父亲那时候三十出头,会拉二胡,应是有一点情怀的乡下孙少安孙少平们的同党。麻烦的是,他写信的对象,我母亲,却只是一个乡村扫盲夜校的肄业生,她认得的字,用乡下的话讲,的确就是每一个字写“升子”大,都填不满两箩筐。她只好命我,这个二年级的学生帮她写回信--吃了夜饭,点起柴油灯,她坐在床沿上一边扯着索子纳鞋底,一边口述,我趴在沿桌上一边记录一边发挥(为什么不是我姐呢……她这个时候也许在洗碗),西边的稻谷怎么样,南头的棉花怎么样,北头的芝麻怎么样,菜园的黄瓜有多长,茄子有多短,打药用了几瓶一六○五,上肥又用了几袋碳酸氢氨。可惜我父亲没有保存这些拼音与汉字缠绕的两地书,不然我也会像E.B.怀特那样,拥有九岁时的手稿,喜爱《草木一村》什么的朋友,也会发现,我写风土、草木与田园,其实是很早很早的,差不多就是骆宾王咏鹅的年纪……我很快就学会将柴油灯下、东南西北中“纳鞋底”式的笔法用到学校的作文课上,我的一天,稻谷加工厂参观记,插秧记,摘棉花记--教语文课的郑金芳老师注意到我了!有一次,我语文考试,作文满分,填空题里面,却写了两个错别字,金芳老师又气又急,由讲台上冲下来,扯着耳朵让我去黑板上重写--他老人家教语文,遇到一张一百分的卷子不容易,强迫症发作,恼怒可以理解,可是我后来做编辑、写文章,一看到错别字,耳根就会疼……
感谢荣伯妈与我母亲,有了智力的进化与沿桌上的写作与会计练习,我在小学与附近的几个村里,好像成了“仲永”一般的家伙。奶伢吵夜,女人们会祭出吃人肉的“麻叔谋”,少年郎不听话不读书,我就是那个倒霉的“邻居家的孩子”。有一天下午,金芳老师到我家里来,找到母亲,说镇上“教育组”挑出了五个孩子,要代表镇里去参加孝感市的竞赛,我是这五个名额中的最后一个。我大概是在刚结束的全镇小学期中考里,挤进了那些奶声奶气讲普通话的镇小学孩子们中间吧!我母亲不知道什么叫竞赛,金芳老师也不知道,这在他做民办老师的生涯里,是第一次。他叮嘱我母亲,明天到肖港镇教育组去,会齐其他四个孩子,一起去孝感。
肖港镇!京广线上红头绿身的蒸汽火车由河南下湖北,过武胜关、鸡公山、花园镇,来到江汉平原的第一站。火车喷着白白的蒸汽轰隆隆开走后,道口上的老工人就会神气地吹起口哨,挥动小红旗,将我们羊群一样放到对面的街上,供销社、新华书店、电影院、奶声奶气用普通话念书的学校……母亲带我来卖菜、看楚剧《四下河南》黄梅戏《天仙配》,虽然只有两三回,但每一回都是乡下少年男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金神庙集市与肖港镇比,就像孙悟空的花果山跟玉皇大帝的天宫比!
孝感?母亲第一次去孝感,还要等三四年后我读到初中,与父亲一起鼓捣养平菇的时候(我看《平菇栽培指南》,他负责买菌种,用棉籽壳做菌床),母亲才会挑着平菇去孝感城。所以我与母亲都不太能想象,比肖港镇这个天宫更高级的孝感城是什么样子,母亲说将我交给教育组的“干部”,她就放心了,她心里有一点发慌,我知道。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我被母亲叫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母亲炒了油盐饭,特别加了小葱和鸡蛋,我吃了一大碗,母亲吃了一小碗。我背着帆布书包出门的时候,果然是一轮秋月未西沉,天上启明星滴溜溜在转,东边的朝霞凝成一团,四里八乡的鸡鸣席卷大地,肖港镇就浮在波涛一样的鸡鸣里,在霞光即将勃发的地方等着我们娘儿俩。
秋风阵阵,摇动路边的稻田,晚稻已经灌浆成穗,低垂着头等待秋收。还未到打霜的时候,两边沟渠中的马齿苋与书带草还在努力向大路中央爬,叶片上沾满露水,将我和母亲的黑布鞋与蓝卡其布裤脚都打得透湿。有时候,风会将稻田蜘蛛吐出的一团团蛛丝吹到脸上。不过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星星消失,鸡叫停歇,天空变蓝,朝阳已经由东边大别山的脊线跳跃而出,将金色的光芒投放在南来北往的大路上。我还特别喜欢路两边新栽上去的白杨树苗--公社开春将这条大路拓宽到可以开拖拉机,路边十来步远,就会种上一棵拇指粗细的白杨。白杨还没有长分杈,叶片一对一对地生长,被阳光映照成一百多张哗哗作响的金片。灰喜鹊歪歪倒倒地斜踏在它们的头顶上。白杨与水杉,都是最近移栽到我们田野上的树种,它们的样子,就像是城里来的小孩与工人,好神气。
我们村离肖港镇十里路,步行大约需三个小时,以母亲的说法,是寅时出门,正好赶上人家教育组的老爷们点卯。我们惊风犯露地走出一身汗,却并没有觉得累,太阳变白、变热,升到头顶前方的时候,母亲领着我走进了肖港镇,穿过由老工人指挥的道口,打听到了教育组,一个小小的被两棵奇怪的梧桐树(法国悬铃木)掩映着的院子。两位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梧桐树下面,听母亲讲清来龙去脉,将我这个“仲永”推到他们面前。小时候我发育慢,长得矮,八九岁,看起来,可能就是六七岁的样子,两个中年男人就笑:“你早上爬起来吃奶,误了时间!去孝感的车,都开走快一个小时了!”母亲一听不用去孝感,倒是舒了一口气,扯起我就往院子外面走。
我由母亲扯着,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肖港镇,好像走在夏天的午后,积在天边的云堆里。母亲抱怨城里人的规矩不好,这么早就走了--我们在乡下读小学初中的作息,是清晨去乡校朝读,之后回来吃早饭,上午上课,会在九点左右。我们披星戴月地往梧桐树下赶,可是靠两双脚,哪里赶得上他们的吉普车呢?我听不见母亲的唠叨,木头木脑走在积雨云堆里,想着被人家当作“奶伢”笑话,想着不能去赶考,周身好像栽倒在春冰的池塘,钻进麦芒霍霍的秸秆堆,被母亲的缝衣针包围,又痛,又麻,又痒,终于走不动了。我扶着路边的白杨树哭,树干上的天牛识趣地爬走了。母亲安慰了半天也没有用,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发脾气,只是对我讲:“你回去好生读书,以后在镇上当个干部给他们看!”
上个月,我开车回家,带着儿子,由肖港镇到我们村,走的也是这一条路。三十年过去,当年拇指粗细的白杨树,都已长到合抱,一二十米之高,将乡间公路护持成为优美深邃的树巷,成为噪哇腾跃的灰喜鹊之家。我找到了被我童年时的泪水浇灌过的那一棵树,它摇摆在秋风里,已经深深地扎根在家乡的田地。我将车停在它的旁边,手握方向盘,透过前挡玻璃凝望它的身姿,将前面的那一段故事讲给儿子听。儿子坐在车的后排,小白杨树苗似的,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由卡其短裤、黑布鞋、黑红的脸,换成牛仔裤、运动鞋、皮肤白净。他的吐槽是:“奶奶的油盐饭炒得的确好吃。”一个经历了无数的竞赛、厌倦了各类考试的武汉少年,他怎么会对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有“代入感”呢?
我声音发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能哭。不能当着儿子。不能当着从前的自己。不能被快要成精的白杨树笑话。灰喜鹊们也在偷偷看。发动车,继续走。十里乡村路,悬挂在当年我们这些乡下少年眼前的铁幕,由星辰、明月与朝霞点缀的铁幕,步行需要三小时,如今车程是十五分钟。
2015,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