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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燕迪
对于上海这座城市,反法西斯战争或许具有特别的意义——“二战”期间,上海曾敞开胸怀,接纳数万名犹太难民来沪避难。对于犹太人,这当然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而对于上海,这段历史同样难以忘怀,因为犹太人的聪慧也给这座城市留下了深深印迹——其中,上海的城市音乐生活和发展尤其受益于犹太音乐家的加盟,从而成就了一段令后人不断回望和回味的佳话。当时的国立音专(上海音乐学院前身)中的许多著名教师,正是因躲避纳粹迫害辗转到沪的犹太音乐名家,如小提琴家卫登堡(Alfred Wi ttenberg,1880-1952),作曲家、理论家、钢琴家弗兰克尔 (Wolfgang Fraenkel,1897-1983),作曲家许洛士(Julius Schl oss,1902-1973)等等……
由此看来,在2015年全球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刻,创排一部取材犹太音乐家在国立音专教学生活经历的音乐戏剧作品,可谓顺理成章——不久前,由上海音乐学院师生创、编、排、演的音乐剧《海上·音》在兰心大剧院亮相,既是对七十余年之前那段抗战经历的缅怀,也是对上音独特历史文脉的礼赞。血与火,乐中情,战争时节的情爱,通过音乐做媒,穿透种族和文化的隔阂,但却毁于日寇的魔爪,令人唏嘘。全剧以犹太小提琴家、音专教师乌纳与音专声乐学生凌芸的爱情为主线,用上海民众反抗侵华日军的历史作为背景衬托和高潮点支持,将个体命运的沉浮化入民族抗争和家国兴亡的时代大潮,既讴歌了超越种族的美好爱情,也渲染了同仇敌忾的抗战激情。
剧中人物和情节大抵属于虚构,但因背靠真切的史实作依托,故并不因虚构而显得虚假。第一轮上演(9月上旬)之后,剧本经过修改和优化(项目策划和文学顾问为林在勇,剧本写作为马达),故事线条更为集中,剧词的文学质量得以提升,与国立音专的历史关联度也进一步加强,这为此剧的第二轮成功上演(11月下旬)铺设了前提。
《海上·音》的体裁定位是音乐剧——而音乐剧的特色之一便是灵活与灵动,富于都市感和青春气,方便吸纳异质、多元的因素和要件。流行通俗的风格元素是音乐剧的题中要义,但真正的音乐剧,却绝不止于流行通俗——它左右逢源,不仅汲取古典歌剧的“高大上”,也有意旁涉现时的流行调,同时还会加入当下全球化所带来的“世界音乐”诸元素。显然,写作音乐剧的音乐,对作曲家的要求会有些特别——他(她)是熟稔各种音乐风格和音乐类型的多面手,既能驾驭流行歌曲和通俗音乐的套路,也应受过全面的学院式音乐创作训练。具体到《海上·音》这样一个特定的学院派音乐剧创作,主创作曲家的自身素质和前期准备其实是关键的一环。
从某种角度看,很难找到比赵光更适合这部剧作的作曲家。他身为上音人,在上音接受完整的学院式作曲训练,并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涉猎各类音乐体裁和类型,包括交响乐、室内乐、合唱、独奏曲等。当然——他是著名的歌曲作曲家,谱写过多首脍炙人口、优美动听的通俗歌曲,广为流行。几年前,音乐剧《楼兰》出自他的笔下,留下不俗的口碑。所有这一切,似都为赵光做好铺垫,打下基础——至《海上·音》,赵光此前所有的创作经验得以聚合,并得到发扬。
《海上·音》的写作体现了这位作曲家多方面的经验与才情。如果说音乐剧音乐的第一要义是动听的旋律和生动的对比,则这出戏的多个分曲唱段都在表达剧情的同时满足了这一要求。乌纳(男高音)和凌芸(女高音)的多首爱情二重唱是这方面的代表,尤其是诸如《淅沥沥的小雨》这样表达青涩初恋的唱段,由于作曲家出色运用了男女声部之间的模仿应答与交错运行,从而使流行的音调具备了更为专业、也更加耐人咀嚼的品格。剧中日军少佐小野(男中音)是一个具有“圆型”复杂性格的反派人物,作曲家巧妙利用了他的业余尺八手身份,为他的音乐“造型”设计了具备强烈日本风味的音调,并藉此展示他在人性和兽性之间的思想摇摆。全剧的戏剧高点是极具张力的四重唱《看见了吗》,这是一首几乎具备“歌剧”品质的大型重唱,叙述热血青年在炸毁日寇敌舰后遭到逮捕的危机剧情,其间的紧张、冲突、炽烈和激情,的确非立体的多维音乐所不能表达。合唱是贯穿整部戏剧的另一个重要元素,开场的一曲《上海·海上》在全剧结束时重现,优雅而惆怅,既是对全剧的点题,也完成形式上的闭合框架作用。在下半场,合唱对于剧情的深化和情绪的渲染发挥了更大的功能:如《最后的斗争》中使用转调手法,同样的唱词和乐句在重复时不断变化调性,节节抬升,营造出情绪不断高涨并最终达至血脉贲张的效果。凌芸不幸被小野枪杀后,一曲有力的合唱《上海的夜》稳健地承接了戏剧的悲愤情绪——必须提及此处别出心裁而又恰如其分的舞蹈编配和舞台灯效,它们为这里的戏剧表达提供了特殊的景观和别样的维度。
作为与教学紧密结合的创排剧目,《海上·音》属于典型的学院式“小制作”,花费不多,但实效显著。它不仅真实地反映了上音和上海的既往历史,也真切地体现出上音的音乐剧学科当前的办学实力和新兴动态。毋庸讳言,此剧的整体构思和写作中尚有一些不足和缺憾留待检视和商榷:如男主人公的犹太特色音调体现还不够凸显,女主角凌芸身上江南女子的清秀与腼腆也还没有清晰地落实在音乐中,两人之间多段二重唱之间的层次递进感略显不足,剧中的爱情叙事和抗日故事两条主线之间尚未得到有机的勾连,而某些情节设计(如小野在众目睽睽下枪杀朋友的恋人凌芸)也未免显得唐突……但所谓“瑕不掩瑜”,在笔者看来,《海上·音》的尝试对于音乐剧这个音乐——戏剧品种而言,在中国的具体语境上下文中做出了具有表率性的推进:它说明,音乐剧可以通过其特有的灵活手段,在广收博采各类音乐风格元素的前提下,恰当而富有感染力地处理重大的历史题材——而这不仅有赖于提供音乐雏形、具有音乐潜能的台本写作,更有赖于完成戏剧要求、具备表达质量的音乐写作。
2015年12月15日写于无锡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