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民间传说中,灶公和他的妻子灶婆是家神,是玉皇派驻普通家庭的基层官吏,他的职能是庇护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免灾安康,以及对他们日常言行举止进行必要的督查。据说,每到年底,是灶公回到天上向玉皇大帝述职汇报的日子。民间的朴素愿望是,希望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老百姓家里不能总是“好事”,也可能有不乐为人知的“丑事”,老百姓希望这个与他们相处了一年的庇护者和监督者“报喜不报忧”。老百姓的想法和做法很单纯,每到年终灶公要上天汇报了,他们就上供许多甜品,让他老人家甜得美滋滋的,汇报时为他们尽说好话,不说赖话。据说,这就是民间祭灶仪式的由来。
在闽都的诸多节气中,最得孩子欢心的是腊月二十四的祭灶日。祭灶日临近了,说明春节也临近了。长长的年节的庆典,这支欢乐的交响乐章,祭灶日好像是它华彩的序曲。当年的孩子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有他们隐秘的初心,就是觊觎着分享灶公“吃剩”的那些供品。福州俗称灶糖、灶饼的这些祭灶日的供品,都是些糖果类和点心类的小甜点,这些吃食名义上是上供给辛苦了一年的灶公灶婆 (为了粘住他们的嘴) 的,其实乃是伟大的年节盛宴的前奏:是为满足馋了一年的小孩子们的欢心而设置的。
我小的时候,家贫,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平素几乎没有零食,为着这一天的小吃食,我们眼巴巴地等了整整一年。记得当年,福州南货店的灶糖灶饼是分开包装的,黄色的粗纸外包装,折成立体的菱形,一包是灶糖,另一包是灶饼,重叠着,细草绳捆绑前,上面附上大红纸,那是木刻印制的店家的标识,喜气洋洋的。这就是年节的气氛了。那些祭灶的糖果是分等级卖的,一二三等,按质定价。我们家穷,只能买最低等级的,好在外包装都一样,不失面子。尽管只是最低等级,对于穷家孩子而言,那也是一年中最奢侈的吃食了。
岁暮时节,天是有点冷了,在温暖的福州是很少下雪的,但阴湿的天气也掩不住那年节将临的兴奋。此时家家都在做迎春的准备,洗啊,涮啊,煮啊,炸啊,大人们因为劳作,手冻得红红的,孩子们欢腾,脸也是红红的。祭灶不单是吃食,在大人那里,他们有很庄重的仪式要做。首先是要清理蒙尘一年的神龛,记得母亲总要郑重地用细砂搓擦、用清水洗涤神龛,干燥后,重新裱褙那些画像和图案,白色的底,红色的花边和神像,这些都是常年准备的民间剪纸,是艺术品。图案是祖上传下来的,剪着、攒着,年年使用,历年不变。
除了这些图案,还有一副对联,草体书写,也是剪纸,通红的颜色,龙飞凤舞。这对联在父亲那一辈就有了,可见至少是三代以上的留传。幼年不懂草书所写者何,去年问了弟弟,他记得,那副对联写的是:
此间大有盐梅手以外从无鼎鼐人
这下我才明白,其内容原来与灶间、烹调、当然也与灶神有关。盐、梅,是咸、酸,泛指调味品;鼎、鼐,是炊具,鼎是古时的锅,鼐是更大的锅,所谓钟鸣鼎食就是大户人家的气派。古时以“调和百味”和“鼎鼐万家”指称具有相才的人。福州民间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指的是为相者必须具有的胸怀宽广,能容人,也能综合调和意见不同的人。这样的人犹如掌厨的大师傅。所谓众口难调,那些大厨就能调和众口。那就是做宰相的人才了。
我家小厨房里的神龛两边,赫然张贴的竟然是这样体现了大胸怀、大抱负的对联,这是我所感到意外的。这里展现的,就不是一般民间的情趣,例如前述的那些平常百姓的喜乐戏谑,而是另一种气象,另一番境界了。不过回头想想,此联亦有欠妥之处,以厨艺喻治世是可以的,“此间大有”,口气是大了一些,尚无妨,若说“以外从无”,硬是过于自负也未免目空一切,却是为人论世之大患了。那时年少不知事,若是现在,我可不管拟这对联的是哪位祖宗,我可要动手改这“从无”两字了。
近读 《世说新语》,进入魏晋时期皇亲贵胄的那些境界怀抱,隐约地感到了那个时代知人论世的气象和胸襟,总有一种凛然傲视的高贵和庄严。遥想当年朱雀桥畔,王谢堂前是何等的雍容华贵。这当然与我当年的贫困无助状态不相干系。母亲是农家妇女,不识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户口本上始终都是“谢李氏”,却嫁给了一个有文化的家庭。母亲有见识,再穷,也要挣扎着让所有的子女读书。记得家里人先前讲过,福州旧宅厅堂上曾悬挂一副对联,联语是:“入室有余香 谢草郑兰 燕桂树;传家无别物 唐诗 晋字汉文章”,这也许就是灶公神龛那副对联的渊源吧! 不同的是,这是悬挂在厅堂的,那是裱糊在灶间的。
而当年我可没有多么“深刻”和“深沉”,我和弟弟,我们小孩们所念想和牵挂的,却只是灶公夫妇上天“述职”剩余的那些甜甜糯糯的供品。那是让我们在贫困和焦虑中得到节日欢乐的恩物。
2016年1月6日于北京昌平北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