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首尔整一个星期,才从外事秘书那得知她替我报了一门韩艺课。遂早早地吃了午饭,赶去美术学院106。
工作室内最显眼的是一个可围坐十数人的大型工作台,围着七八把可以调节高度的转椅,椅前的台面上固定着刻了名字的小型工具。距离上课还有一刻钟,助教GyungAhn已经提前赶到,为大家准备待会要用的工具和材料。她的英语不太灵光,连讲带比划也没实现真正的交流。正费劲时,主讲老师MsSunHyePark过来,连忙上前自我介绍。她确实有一种优雅,或者更多的,是专业人士胸有成竹的沉静,和我们印象中精心修饰的标准化韩国女性不太一样。不过,对此我并不惊讶,江陵大学的洪教授,恰好也正是这样一位女性。
这堂课的内容,是学习用工具切割金属小件。初始练习,自然从最简单的几何形状开始,比如英文名字的首字母。切割好的小件打孔后,可穿起来作项链。先看示范,然后分头练习,Park和Gyung随时提供帮助。我和安妮晚来,先补学昨天的内容,编手链。这个相对比较简单,Park示范动作后,又请已经学会的中国学生指点,很快掌握要点。但最终编好一条,戴到手上,不觉已过去整整一小时。还挺漂亮的,我由衷赞叹,且顾不上一贯的矜持,兴高采烈地拍照留念。Park看了,也点头表示认可,于是我们又开始学习切割,手链课余自己再练习。我早想好要切割一个大写字母X作挂件,打孔后穿上链子,做成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第一步,在白纸上画一个大写的X字。因为临时过来听课,我的工具只有一件,还是借用Gyung的,所以只好用四方金属的直边权充尺子。刚开始画得太细,不适用;后来画出来足够粗,但构成X的两条直线粗细并不相同。我急着想要上手,就没再精益求精。第二步,将画好的X剪下来,用胶水粘在待切割的金属片边缘。线条要规范,粘贴要牢固,否则会影响到切割出来的金属件形状,大费打磨功夫。第三步,利用工具上的弦缘来切割。第四步,用锉刀和砂纸将边缘打磨得平整光滑,表面光亮。第五步,打孔,串线。看示范时,大家都觉得有些难,且担心危险。老实说,我都有点打退堂鼓了。端坐在工作台边,先学上弦,要齿缘朝外,先拧紧下端,之后用小腹顶着底部,将上端拧紧,这样整根弦才能绷紧。弦太松,切割无力;太紧,又容易崩断。这些都是在使用过程中慢慢体会出来的。然后将座椅调低,用左手将金属片固定在工作台上,右手拿着工具,齿缘与工作台面垂直,沿着画好的线条方向开始切割。助理Gyung为我切了第一下,之后我自己来,弦和金属相遇时的触感,时而平顺,时而紧滞,就像是一曲舞蹈,时而平缓,时而紧张。紧滞处若处理不当,不适时调整力度和方向,一味蛮干,弦就会应声而断,沮丧自不待言。两小时下来,弦崩断三四次,尤其是在转角处易断。想起庄子“族庖月更刀,折也”之句,不觉莞尔,庄子焉知世有日断弦十数次尚不如族庖者乎?
快下课时,终于将X从金属块中切割出来,相较第一条线的弯曲不平,后面有明显的改善。之后的打磨和抛光是漫长的过程,直到下课,仍未达到最初想要的效果。随着弦的上下移动,转瞬即有细小的金屑涌出,堆积在金属面上。我低着头,浑然不觉手心早已被汗水濡湿,从左肩到左臂、左手都因用力而酸疼,只是把全部的精神都贯注在眼下,努力着想要切割出一条更完美的金属线。这时候不禁想起 《金蔷薇》,想到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那朵用生铁雕刻而成的金蔷薇,也想到太白“青天削出金芙蓉”之句,想到艺术的审美法则,和通向完美的道途中所需要付出的艰苦努力。手心的汗更多了,手臂也因用力过甚而虚乏,不得不停下来歇息片刻。然而劳作的快乐如此迷人,我看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先做好的同学已经在众人的惊叹声中挂上了自己亲手做的项链。于是顾不上吃Park亲手端来的小面包,又低下头,专注地和弦起舞,耳边切割声和各种打磨声响成一片。又过了一会,传来“下雪了”的欢呼声! 抬眼到窗边一望,果然在安静的劳作中,不知何时,已经扯絮一般地下起了大雪。地面、草坪、绿化带、松树、还挂着红果的柿子树,以及远近的楼台,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天地之间,一片茫茫,在雪地里站着留张影的功夫,脸上已经被雪花沾湿,而照片上,也可看见雪花飞过的影子,如同杨花点点。万竹无声方受雪,乱山如梦不离云。似乎再没有哪一刻更适合想起江弢叔的这两句诗了。尽管眼前,在这遥远的北国,并无一枝竹条来青远人之目。然而,方才,正是在这四面八方车水马龙的繁华中,我体会到了心底最深处的宁静,这久违的宁静让我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大欢喜。而这纷纷然盈盈飞舞的雪花,亦仿佛最深的谷底升起的雾气,最幽暗的夜晚浮现的梦境,于此刻的我,最是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