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
食蟹的饮膳美学、文化品位,与中国画、中国戏剧一样,有难以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情味。深秋时节,天高气爽,赏菊食蟹,浅酌低吟,此时的赏菊、食蟹、饮酒、作诗,除了口腹之乐外,更多的是文化氛围与意境的追求。在《红楼梦》的第38回中,曹雪芹所描写的“赏菊食蟹”的饮宴场景,是全书最为生动精致、最具谐趣雅意的篇章之一。作者描写薛宝钗、贾宝玉、林黛玉、探春、史湘云等吟菊花诗,每人的诗则写出各人不同的性情,赋菊的文字也表述了各自不同的人生品味。由李纨最后评定,林黛玉的诗为夺魁之首。而后,贾宝玉、林黛玉和薛宝钗又各逞才华,分别写出一首咏螃蟹的诗。贾宝玉的诗句:“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语义双关,颇含风趣;林黛玉的诗句:“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典雅风流,精美工整;薛宝钗的诗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意象丰满,喻意深长。这三首诗是咏螃蟹的绝唱,写的是螃蟹,讽刺的则是世人积弊。
邱庞同先生在 《蟹馔史话》 中说,中国人的食蟹习俗始于周代,那时古人做出螃蟹酱,用于祭祀。《周礼·天官·庖人》中称其为“共祭祀之好馐。”汉人郑玄注解,这些美味珍馐中便有青州蟹酱。至魏晋南北朝中,食蟹的种类更多。如贾思勰的《齐民要术》 就有两种“藏蟹法”,其中一种是用糖稀煮出的水,以及盐、蓼汁、姜末等腌渍,再放入陶瓮中密封。当时的人们已有如何对付蟹的“腥”与“性冷”等方面的经验了,明白食蟹要佐以姜、醋。《世说新语》 里也有晋人持蟹螯饮酒的记载。到了唐朝,文人们饮酒食蟹之风更盛,在唐诗中屡见咏蟹的诗文,李白、杜牧、皮日休的诗歌中都有咏蟹的佳句。到了宋代,食蟹成了饮膳之学的专门学问,傅肱著的 《蟹谱》、高似孙著的 《蟹略》,就是食蟹之学的专著,书中记载了螃蟹的许多品种。如 《蟹略》 中记载的蟹中名品便约有数十种之多。《东京梦华录》 与 《梦粱录》 中记载了各色各样的蟹馔,如炒蟹、洗手蟹、酒蟹以及辣羹蟹、签糊齑蟹、枨醋蟹、五味酒酱蟹、蟹酿橙等等。
元代时,被称为“元四家”之一的倪云林,是对后世有重大影响的画家。当时社会动荡不安,他卖去田庐,散疏家资,浪迹于五湖三泖间。他也是精于美食的文人,留有《云林堂饮食制度集》,其中就有三种食蟹法的记载,首先是一道叫“蟹鳖”的菜,再有是他所记的“煮蟹法”,还有他巧思制作的“蜜酿蟹”,其实也就是今日苏式名菜“芙蓉蟹斗”的前身。明末清初的另一位名士张岱撰有 《陶庵梦忆》 一书,其中有“蟹会”一文,可谓是描绘食蟹之美的经典之作。张岱用传神精彩之笔描绘了“至十月与稻粱俱肥”的河蟹,煮后,“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他还写道,他与友人兄弟辈的“蟹会”定期于十月,约在午后,每人煮六只蟹,唯恐蟹留在锅里变腥冷,以迭番蒸煮的方法食之。他们“从以肥腊鸭、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及鸭汁煮白菜,还有果物谢橘、风栗、风菱等共食,然后饮以“玉壶冰”酒,佐以兵坑笋等菜蔬,食“新余杭白”饭,以兰雪茶漱口。张岱的小品文以短小隽永见长,颇有唐人绝句一叹三咏之妙。回忆昔日的食蟹之美味,实是寓故国情思于文中。
清代戏剧家李渔和诗人袁枚也是嗜食蟹又善食蟹的高人。李渔在 《闲情偶记》 说“蟹”的一节,他充满诙谐地称,每年蟹尚未出,他便积蓄一笔钱准备买蟹,家人笑他嗜蟹如命,他便索性称这笔钱为“买命钱”。他以为食蟹以清蒸为宜,真正善于食蟹之人,就是食其“已造色香味三者至极”的美味,这才是至美之味。另一位食蟹高人袁枚在 《随园食单》 里也有同样看法。他在此书中,介绍四种食蟹的烹饪法,有“蟹羹”,“炒蟹粉”,“剥壳蒸蟹”。不过,他也以为食蟹的最高境界还是食其至美的本味,所以“清煮蟹”列为第一,“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袁枚痴迷于蟹之真味,以为姜醋等调料味道过于浓烈,会掩盖其“色香味”三者至极的美味,清蒸又失之太淡,便用淡盐汤煮之。
民国时期,“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先生是中医界泰斗。1949年之后,他担任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医院中医顾问等职务,负责中央领导人的保健工作。施老先生亦是一名食蟹方家,每逢秋季,他便从京城南下,赴南京、苏州两地,专为食蟹而去。他食蟹之法独特,不喝酒,也不佐以姜醋等调料,仅备一碟酱油即可。这也是与李渔、袁枚的见解相合,食蟹就是要品尝蟹之真味,尽管姜、酒二物可驱寒,醋可佐味,但恐其掩盖真味,便全部抛弃。施老先生对螃蟹的品种也有精细研究,据其产地而分为湖蟹、江蟹、河蟹、溪蟹、沟蟹和海蟹六等。每等之中还有级别,如湖蟹以阳澄湖为一级,邵伯湖为二级;江蟹以芜湖为一级,九江为二级。他还戏谑地将各等各级的螃蟹封授官衔,按照民国时期官吏的等级分为特任官、简任官、荐任官及委任官等等。
我家祖籍是浙江,所以家中皆嗜食蟹。俗话说,“七团八尖”,每至旧历的七月份便是尖脐的公蟹最肥美之时,稍后至八月份则是食圆脐的母蟹最佳季节。这个时候,我家必定要到街上的小贩处去买一批螃蟹。还记得,那时家中也有一套食蟹的小工具,如小木槌、小砧板之类,据说是街上小摊上买来的,我和妹妹最喜欢拿那些小玩意儿在蟹壳上敲敲打打,食蟹对于我们孩子来说,犹如过家家一样。孩童时代,还未必能真正领略蟹之真味和美味来。家中每次食蟹,母亲匆匆吃过两个螃蟹后,就将蒸锅中剩余的一堆较瘦小的螃蟹剥开,将其膏、黄及蟹肉剥出,然后做出“秃黄油”来,也就是蟹酱。做此事颇费时费力,母亲常常要忙到深夜。制出的蟹酱,往往仅是一小坛。但是,这一小坛蟹酱颇珍贵,若是做蟹黄汤包的原料,放一部分在汤包的馅料中,其鲜香味道难以形容;或者,煮一碗阳春面,如梁实秋先生所言,“加进一两匙蟹酱,岂止是‘清水变鸡汤,?”自从“文革”爆发以后,街上卖螃蟹的小贩也不见了,菜市场也买不到螃蟹了。接着,全家随我父亲去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了,谁还有心思赏菊饮酒食蟹?
我后来吃到那些养殖蟹,总感觉不及记忆中童年时吃到那些螃蟹,蟹肉似乎有发囊的感觉,母蟹中的蟹黄虽然每只都有一些,却显得发硬,不酥糯;而公蟹的膏也缺乏那种黏稠性,也没有野生蟹之奇鲜了。而明末清初名士张岱所描写的“蟹会”情景,其实也是在现代生活里再难以寻觅的。如今所谓的“蟹宴”,螃蟹仅是菜肴中零星点缀而已,至于赏菊饮酒赋诗的意境追求,多数现代文人也不见得具备这些文化素养。可以说,那些风雅浪漫的饮酒食蟹环境已经变了,赏菊赋诗的文化氛围亦是难以复制,古典意义上的食蟹之美的情趣又能从哪里找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