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
姑姑的信不仅是亲人间最信任的倾谈,也是一篇篇富有文学韵味的美文,我读了许多遍,仍陶醉。
在我眼中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可卿,在姑姑笔下迸发出曹植《洛神赋》之美,兼神、人、鬼三美,她是宝玉也就是曹雪芹的最高文学理想。
我们方家是大家庭,爸爸 (舒芜) 那一辈,兄弟姊妹众多,因为地理工作种种原因,也因为时代太动荡人人自身难保,新中国成立后,解放后有的有联系,有的几十年没联系,我的一个姑姑抗战时和爸爸失散,解放后她在广州,爸爸在北京,彼此四十几年未通音讯,直到1986年,姑姑和爸爸共同的堂弟、我的五叔去广州出差,姑姑才从五叔处打听到爸爸的地址,他们的通信从此开始。
现在看看,信的内容太丰富了,既有亲情,又有详细家族回忆,既谈文学感想,又有内心肺腑之言。看着信,我又闻到曾经那么饱满充沛地荡漾在家中的文学的清香,那一去不复返的充满爸爸声音的岁月,太让人留恋了!
他们的通信,起因还是姑姑读了爸爸1982年9月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 《说梦录》,认为太好了,说出她想说而没能力说出的话,而她的一个观点,在爸爸看来,闻所未闻,引起爸爸极大兴趣,我觉得,正是这种文学的交流,使他们能通信十几年。
姑姑在第三封信中写到:“我平生最喜读 《红楼梦》,我认为 《红楼梦》 中的主人翁贾宝玉 (我的确无能力评价曹雪芹) 确实是在追求二者兼美,缺一不能。试看他对黛玉的言行,难道是纯粹的‘唯灵,吗? 恐怕不;对宝钗,他既嫌其利禄心重,又不能不为其丰艳所吸引,世上真有柳下惠那样的男子吗?恐怕无。而神、人、鬼三者化身的秦氏身上,却闪着天堂的光 (神),地狱的火 (颇似 《聊斋》 中的女魂) 和人间 (即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的美。因此,我每次看至描写秦可卿的地方都为之心夺,把风露清愁、天香国色都忘掉,这就是她的魅力。试把宝玉听到可卿死讯时的情景和对黛玉死的表现深入地对比一下吧,那你就发现,你自己也并不是‘唯灵论,,只不过我们没有与秦可卿那样的人物接触的机会的缘故,对吗?”
在另一封信中,姑姑更是这样描写秦可卿:
“在 《红楼梦》 中,最吸引我的一个女子,就是那恰似巫山神女的人物,她是神、人、鬼三者的化身,试看她那天上琼霓、云中乐曲,她那嫩寒锁梦的香闺,她死后的风光排场,她幽眇的孤魂,身披缢带,轻盈地出没,她使泼辣的凤姐心服,使个性强傲的宝珠乐于追随她同赴太虚幻境,她没有黛玉的娇,宝钗的艳,而钗黛无论风露清愁也好,国色天香也好,都缺少她那种人与神、灵与肉结合的巨大魅力和吸引力,《红楼梦》 中写她的地方不算多,却写得好极了,令我看得入迷,无法掩卷。
“再看作者写秦可卿死后的风光,用了如许精彩的笔墨,从凤姐理丧到大出殡,何等气派、隆重,难道作者仅仅是为了从侧面衬托庸俗不堪的贾珍的龌龊内疚吗?‘兼美’毁灭了,处于那个时代、那种家庭的宝玉,他能像凤姐一样嚎哭么? 他能自由地写悼念诗词、抒发心中的悲痛么? 他只能用尽深心这样写,来为可卿送葬,我看了出殡的行列,简直以为是飞天的仪仗队!
“再拿天上的娇柔妩媚的可卿和黛玉死后在天上与宝玉相会时的形象对比一下,究竟谁可爱? 恐怕那冷若冰霜王母娘娘似的黛玉,连与宝玉诀别时,咬指甲换内衣的晴雯也比不上了! 难怪宝玉能为晴雯写出一篇文情并茂的悼词,而为黛玉的死,却一个字也写不出了……”
我看了信说:“阿爸,姑姑的信写得太美了!”
爸爸笑说:“是啊,文笔很美,观点也不错,她这么赞美秦可卿,我倒没想到。”
第二天上午,爸爸坐在桌前,工工整整地回信。爸爸一直认为秦可卿不是重要人物,评价也偏于负面,把她和袭人归于泥做的骨肉一类。在读者心中,秦可卿也的确总背着“淫丧天香楼”的恶名,姑姑的信,却像一篇为可卿呐喊的檄文,这正是爸爸最看重、在《说梦录》 中反复强调的普通读者的心声。他密密麻麻写了两页,说姑姑的信对他有很大启发,修正了他某些女性观。可惜我看完信就把它寄走了 (那时复印机远不像现在普及,爸爸的上百封信我只抄了几封,这封信没抄,如今实在心疼,好在从姑姑的回信中,能折射出爸爸的思想观点和文采学识对姑姑心灵的震动,可稍补遗憾)。
姑姑很快回信,她说收到爸爸的信高兴得要跳起来,爸爸的信就是文学作品,满纸芳香,她看了五遍还看不够 (姑姑那年已七十岁,童心未泯)。她接着说:
“我虽然喜读红楼,却绝不是研究红楼的专家学者,我只是普通读者,我所谈的关于秦可卿的看法,更非什么真知灼见或标新立异,我不过讲了老实话,因为我毕竟是女人,我经过了少女、少妇、徐娘、老妇的各个阶段,我出生于诗书之家,祖父与外祖父都是有名的文人、诗人,我受过旧教养、新教育 (当然是资产阶级的) 看过不少中外名篇小说和古典诗词,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讲出了代表一部分妇女的心里话,如此而已。
“还有,我和你一样痛恨封建势力对妇女的打击、轻视,我鄙视圣女思想,对女子的贞洁产生怀疑,我喜欢乔治·桑的文章,你所引用的周作人的观点我十分赞成,更重要的是,你信中所写的,把我所想的充分发挥出来,把我没有水平写的,那样透彻地、流畅地、完美地写了出来,真正拨动了我的感激之情,我从内心发出赞叹。
“我觉得,有些妇女很可怜,她们生活着,或以为夫荣妻贵,美丽聪明,或者功成名就、纯洁自尊,就自命不凡,骄傲,看不起人,有些人确实是不去想、不会想,不会讲,不敢讲,她们就这样生活下去,直到春老花残,香销玉殒。”
姑姑的信不仅是亲人间最信任的倾谈,也是一篇篇富有文学韵味的美文,我读了许多遍,仍陶醉。
《红楼梦》 也是我的挚爱,我曾一直困惑,《红楼梦》 中秦可卿的出现,到底有何必要? 她那么美,却昙花一现,《红楼梦》中其他人物个个性格鲜明,包括那些丫鬟,袭人、晴雯、鸳鸯、平儿、紫鹃,甚至赵姨娘,读者闭上眼,都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唯独秦可卿,不曾用一件事刻画她的性格,包括秦钟,两姐弟都是在书中出现没多久就相继病亡,这是两个性格模糊的人物,但明显又是作者十分器重因此大有深意的人物,可惜随着他们逝去,究竟不知深意在哪。
没想到在我眼中水中月、镜中花般的可卿,在姑姑笔下迸发出曹植 《洛神赋》 之美,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种“皎若太阳升朝霞”之美,宝钗没有,黛玉没有,可是细想一下,恐怕正是因为她是水中月,镜中花,她才有可能兼美,兼神、人、鬼三美,她的境界是“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的仙人之美,她本来就不是现实中人,她是宝玉也就是曹雪芹的最高文学理想,是曹雪芹深知人间难觅而精心在文学中塑造的,曹雪芹的确追求的是灵与肉的统一,更进一步,灵与肉、神与魔的统一,深意恰恰在此。所以可卿的死才使宝玉一口血吐出来,曹雪芹用感天地泣鬼神的大出殡为毁灭的理想送行。姑姑的信解开我一直的困惑。(为何安排秦钟早逝我现在还没弄明白)
因为彼此谈得深入,互有启发,一连几年,爸爸的回信都像姑姑的来信一样长。
在他们海阔天空的漫谈中,姑姑又一个观点令爸爸耳目一新,姑姑对在传统文学中总扮演反面角色的、被斥为水性杨花的杨花发表了看法,她写道:
“自古以来,吟咏杨花的诗词极多,其中有一首唐朝诗人吴融写的 《杨花》 我最喜欢,诗曰:
不斗秾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蒙蒙,百花都怕风吹落,只有杨花最爱风。
诗人写出了杨花的性格和风度,颇为少见。
春将至,絮欲飞,我即兴写了一首柳絮歌,因为既不调平仄,又不押韵,故称之为‘歌,:
柳絮歌
东皇昨夜轻吹絮,蒙蒙一片浑疑雾,乍辞枝头别恨新,和风和泪盈盈舞。摇曳敲窗声不闻,含情入户挥难去,常恐柔条攀摘多,忍教坠粉埋香土。晓来雨过竞飞花,飞向清溪春岂住?零落随波辗转流,纵化烟去无反顾。
我写了杨花,也写了水性,你看如何?盼以实相告。”
他们所以谈到杨花,是谈起建国历次政治运动,运动中与丈夫划清界限的妇女总被舆论贬为水性杨花,朝秦暮楚,姑姑和爸爸一样,认为与丈夫划清界限甚至琵琶另抱的女性虽然有,却并非个个都是淫娃荡妇,有些确实是情非得已,真应该“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才对。
爸爸很快回信,姑姑又回信,说:
“你来信说,喜欢我写的杨花,我几乎快活了一整天,你认为我大胆,敢于那么写,我为什么不敢? 摇曳敲窗,含情入户,女孩子们即使心里想,也不敢去做……杨花自古被评为轻薄,即使诗人吴融为它翻了翻案,也不过出于怜悯而已,倒不如让它逐水东流,去化烟、化云,又何必向残酷的人间去呜咽诉不平呢?”
杨花被世人鄙薄了上千年,而在姑姑笔下,却荡荡乎“质本洁来还洁去”。我觉得,秦可卿和杨花本是一个形象,生于富贵,就是秦可卿,生于穷困,就是杨花,都有“满城春色关不住”的耀耀风采。
我和爸爸笑说:“姑姑的妇女观比你的还先进!”
爸爸略一思索,笑着点头:“嗯,还真是的,可见女性自己解放的重要!”
回顾姑姑的一生,耐人寻味。从姑姑的信中可看出,她是标准的中国传统女性,从少女时受的教育就是,女孩子要端庄、稳重、沉静,她像林妹妹初进贾府一样,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行一步路。她的恋爱、结婚都是严守家训,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生子,做合格的贤妻良母。她是父亲的好女儿,丈夫的好妻子,孩子的好妈妈,学生的好老师,她于家于国都是以他人利益为重,尽职尽责,真可评为女模范。
而姑姑年轻时可是个美人,心高气傲,高中时好朋友都是全校有名的女生,个个美丽聪明学习拔尖,后来都考取顶尖大学,同学孙多慈说姑姑:“她的眼睛不是林黛玉的似笑非笑含情目,也不是宝钗的眼如水杏,更没有丹凤玲珑三角眼的味道,她的双眸里储藏着智慧和才情,她从不卖弄风情,也不轻易外露。”
她说出了姑姑最本质的特征:美丽而端庄自重。
姑姑在乡村教书时与小说家陆晶清是同事,陆晶清赞叹:“方小姐你可真是绝代佳人,埋没在这小乡村太可惜了!”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姑姑在重庆住过一年,参加过一次慈善义卖,就被报纸悄悄评为山城八美之一,她却浑然不知。
(一个城市,美人千万,能榜上有名,不仅靠美貌,一定还要修养气质俱佳。)
姑姑内心高傲矜持,天性却是与人为善。她温和、美丽、有修养、说话委婉得体,颇得人缘。
有一次,我和姑姑聊天,她对我的一个观点似乎不以为然,却用一句诗来表达,我当时真惊讶,同时又佩服,深感语言的文学性是一件多么让人舒服的事,连批评都令人赏心悦目。
我觉得 《红楼梦》 中的宝钗就是现实中姑姑这样的人吧! 在家人中,大家也称她牡丹花,她完全是“珍重芳姿昼掩门”。
以这样的资质,以她确实的经历,她完全可以轰轰烈烈谈一场琴棋书画的恋爱,生活中不乏追求她的才子。然而,为了不让老父伤心,她放弃了,像传统社会希望的理想美女那样,如朝霞般灿烂,却远在天边只可遥望。
她自己说,她的一生平凡之极,而她的思想无时无刻不在飞舞,却长期苦于无人诉说。以前,她曾向亲人稍透内心苦闷,得到的安慰是:“这么大年纪了,没必要多愁善感,别自寻烦恼。”弄得她好不懊恼! 她承认,只有给爸爸的信,她才激活了全部的文学感觉,加上爸爸对她完全、深刻、细腻的理解和尊敬,才一吐积蓄心中七十多年的心声,否则,她将带着这一切思想离开人世。
爸爸笑对我说:“大概正是因为姑姑在现实中太不是那样的人了,她在文学上才这么赞美、渴望与她完全不同的人,这是精神互补吧。”
人的思想、感情极其复杂,它的上游是清澈溪流,中游就可能是泥沙俱下的滔滔江河,它千回百转地流着,饱含欢乐、痛苦、期望、失望、误会、谅解、依恋与惋惜;也饱含渴望、憧憬、不满足,如同人的一生,不仅有欢乐痛苦,还可能有无数无法为外人道的诡异、荒唐、无可理喻,它远超出一般意义上的欢乐、痛苦,就像巨大的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谜一般的斯芬克斯像,让人惊悚,让人无语。因此,我们不可将宝钗定格,宝钗遇到知音,会发表什么样的妇女观呢?
品读姑姑的信,就像徜徉在诗风美雨中,她对奔放激情的赞美与我知道的她一生的克己、隐忍、孝道相互辉映,使我心智开启,体会到美的无限丰富性———当林黛玉、薛宝钗为美时,秦可卿、杨花也是美的,当妇女解放、崇尚自由为美时,严守大家风范的姑姑也是美的,很难说某种约束压制人的天性,任何一种天性如完全不受约束未必是美的,这是一种很有文化含量的负重的美。
美是有层次的,有缺憾、引人深思、令人叹息的美能进入美的更高层次。
一个夏天的晚上,北京的空气中飘满槐花香,姑姑原来的学生来京出差,我们曾有一次闲谈,他笑说:
“我们是省重点中学,学生都有点自命不凡,可是我们都喜欢你姑姑,她是语文老师,课讲得好,长得好,风度也好,讲唐诗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她就像一首古典诗词,我们几个男生上课都顾不上听讲,就趴在桌上扬着脸盯着你姑姑看,呵呵,调皮得很!”
他说的是姑姑三十多岁时的风姿,天生丽质浸润在丰厚的中华传统文明中,真是春风化雨意味隽永啊!
2015.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