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小聚,席间一位山西朋友说起买山药。小贩手一指,问他,要几根? 粗的细的? 他其实是要买土豆。
一入秋,小区菜场里卖山药的一下子多起来了。铁棍山药细瘦纤长,看着像是营养不良。浑身毛。手摸上去刺刺拉拉,价格却要比那种肥大顺直、少毛溜滑的山药贵得多。山西人习惯称山药为“长山药”,而把土豆叫“山药”,俗称“山药蛋”。形象一目了然。上海朋友就笑,你在说绕口令吧?
土豆学名马铃薯。上海人叫“洋山芋”,山东人叫“地豆子”,广东香港一带则喜欢称“薯仔”。想到“山药蛋派”小说流代表人物赵树理,与以孙犁为代表的“荷花淀派”,写实而具象。山西盛产长山药与山药蛋,似乎是山药蛋种的更多些。一是便于长久保存,再是更适合沙地种植。如果把长山药或是山药蛋种在河边,你再尝尝。入口寡淡,不香不糯不软,如同嚼蜡。难吃。无论长山药还是山药蛋,都爬藤,可以长好长好长,随便扎个篱笆,随它爬去。山药蛋开花还结果,但这果子不能吃。奶奶说,早前乡下种啥都不施农药,用也极少,虫子太多时偶尔杀杀。田间种植多用腐熟的有机肥优质厩肥,就是人烘尿肥或是鸡烘肥土杂肥等等。乡人们日间都有个习惯,随身背只竹篓子,里头搁一扒粪叉子。走哪拾哪,随走捡拾动物干粪。若是营养好,奶奶说,藤叶腋下会长出状似小球的东西来,这是“珠芽”,可以吃,但产量实在太少,乡人习惯用它来繁殖。少说也要等上一年,山药蛋才长到可能结小球的程度。到后究竟结还是不结? 那还真是难说。紫山药蛋开白花,黄山药蛋开紫花。为啥不是什么山药开什么花? 奶奶笑,说你小脑瓜里整天奇奇怪怪都想些啥。紫山药蛋的颜色真够紫的,像紫药水,搁锅里煮煮。咦? 紫色完全消失不见。豆角里有一种紫豆角,比绿豆角更有嚼头,奶奶的最爱,她牙齿早已经掉光了,边吃边来一句,“嗯好,吃起来肉津津的”。陕西“秋紫豆”、河北“锅里变”、山西“太原紫”,下锅之前通通是紫色,入锅翻炒没几下,嘿,颜色没了。真日怪。
山西以北有种风味特色小吃———“水晶饺”。绝对高大上。没亲眼见识过的,根本无法想象。要两只手捧一只来吃。大不大?饺子皮透明,里边有什么馅料,青山绿水,清清楚楚。这种饺子的皮,是用山药蛋捣成泥做的。当然要掺一定比例的面粉,不然不粘,捏不住口。这种水晶饺子不能水煮,一下水便好比泥牛入海,踪影全无,眼前七荤八素一锅,一塌糊涂。必须上笼蒸。有人送了几袋“松针茶”给奶奶。我奶奶从来不喝茶,绿茶红茶根本四六不懂。要做水晶饺了,奶奶捏一撮松针茶叶出来,笼屉里浅浅的铺上一层,蒸熟后的饺子有股清鲜的松针香气。味道殊绝。奶奶去世后,我再没吃过这样美味的饺子。可惜我哥不爱吃,他嘴巴一撇嘟囔道,这啥味道,这还算是饺子吧。那是什么呢? 他又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烤山药蛋真好吃。最好到田间地头去。奶奶牵着小人儿,随便找一处,就地刨个坑,捡拾些柴禾放坑里点着,火苗将熄未熄时,把从地里刚掘出来的山药蛋扔进去,重新填土,连同那些将熄未熄的柴禾一同深埋起来。好了,不用管它。要焖上一阵。奶奶去忙别的,我就在地里疯跑撒欢。没觉就是小半天。返回来把坑刨开。一股热气腾起,香味丝丝飘散。山药蛋早就熟了。奶奶两手调换着,把烤好的山药蛋拍一拍,吹去浮土,掰开看,满瓤儿的松软沙白。小人儿迫不及待咬一口,有种本来的绵密清甜。若是天太冷,奶奶就把烤好的山药蛋拿几片晒干的老荷叶包了,走,我们回去,大土炕上吃去。一进家门,小人儿四六不顾,鞋都来不及脱,踩只矮脚板凳爬上炕头。等着吃。屋外不知啥时候下起雪来了。
如今住在城市,人人寄居在空中,如同鸽子。烤山药蛋已成奢望。小火炉能烤山药蛋吧,根本不可能,更遑论什么煤气灶了。想吃只能去买。我家小区门口,每到冬天,有个山东老头天天都在,蹬一辆自己加工过的三轮板车,上面立着一只巨大无比铁皮桶,边上竖块自制木头牌,横七扭八几个黑墨大字———烤山芋烤玉米。上海人称红薯为“山芋”。山西人一直是奇怪,山药蛋这东西,土得掉渣传统食物,祖祖辈辈种下来,上海人偏要前面加多一个“洋”字。日怪。似乎是没见过有卖烤洋山芋的? 有人买来烤山芋就手剥着吃。身后的铁皮桶灰头土脸,中间隐约可见四个字,“油漆专用”。
新山药蛋下来,大约是在每年的六七月份。洗净切丝,不必焯水,与辣口的青椒快速生炒,临出锅时撒一撮新蒜末下去,再喷一股子山西陈醋,吃吧! 地道的家常小菜。我们小区门前有时看见有卖长山药的乡人,脚边躺着一只竹编篮子,里面是自家地里刨出的长山药。不称重,论根卖。乡人从来不吆喝,默默于一处角落里蹲了。就那么守着。来买的人径自挑挑拣拣,而后默默付钱。大家互不讲话,宛若一幕生活情景默片。
北方储存山药蛋,乡人多是在崖头上打一个洞,约一人半来深,然后把山药蛋装袋,一袋一袋搬进去。记忆中,太原一家一户有自己的菜窖,主要就是用来储存山药蛋大白菜。储藏之前,院子里找一块平地,躲开大太阳,山药蛋通通铺开,晾上一阵子。是为去水气。各家各户老小倾巢出动。有一种山药蛋乡人是绝不卖的,即使卖,城里人也未必会买。歪瓜裂枣,卖相太差。那是在地里给核桃虫咬过的。长这么难看,谁会吃呢? 奶奶笑眯眯地来一句,这种山药蛋,味道其实最好,虫子多聪明,它们整天地里钻地里爬,靠山药蛋活着,还能不清楚啥个样最好?
不准备入窖的山药蛋怎么办? 吃不了烂掉多可惜。大部分要直接加工成山药粉。先把山药蛋彻底清洗,接着打得粉粉碎,然后放在黑釉粗瓷大缸里不停搅拌。缸里自然要加水,加多加少,家家有各自标准,看着办。一遍一遍用力搅吧。缸里的水要一遍一遍澄清,再一遍一遍加新的清水进去。一澄一搅。搅搅搅搅。颇似 《红高粱》 里酿酒场面。生动而蒸腾。搅的人满身大汗,不能停,胳膊实在酸软无力时,换个人接过去继续搅,很快又搅出一身汗。终于搅差不多时,捞去缸里残渣,水基本澄清,山药粉算大功告成。眼前大缸的底子上,水下厚厚一层,白腻莹润,像寒冬长夜过后,黛色砖瓦上的细细清雪。
北方乡村的冬天,漫长而艰难,冰雪纷飞,北风呼啸,除了筒子白大萝卜,还有什么好拿来打打牙祭呢? 山药粉条最受欢迎。耐煮又有嚼头。冻豆腐早早放锅底煮着去,一锅炖菜差不多要熟了,抓一大把焯过水的宽粉条进去。来一壶早已温好的烈酒。还未及品尝,舌间味觉已于瞬间苏醒。百姓人家的朴素日脚,就这样变得滚热而欢乐起来。能离得开山药———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