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琼
不能相信,先生真的走了,在这个绿柳吐芽,迎春含苞的时候。
那年春天,先生在瑞金医院做白内障手术,幽默地对我说:“我的这个脚有美国的钢钉,那个胯骨里有美国的钢板,现在这个眼睛也是外国的了,还好我还有一颗中国心,如果这颗中国心也要换了的时候,那可就彻底完蛋了。”我被先生的风趣逗笑了,本来是想安慰先生,反被先生的乐观感染了。
先生,言犹在耳,您远去何匆匆!
书桌上,去年先生赠的生日贺卡余温尚在,烫金的心形图案闪亮鲜艳,粉色丝织的蝴蝶翩然欲飞,当时一并送来的还有一个小小水果奶酪生日蛋糕……98岁的老人,竟然还记着我一个晚辈的小小生日,还送来这样精致的礼物!
衣柜里,先生送的旗袍兰香依旧,那是先生惜了几十年的爱物。当年我正准备着上海大剧院举办三十年代上海老歌演唱会,先生满心欢喜,亲临指导,并指出我的造型照片的穿着与三十年代歌曲风格不符,回家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年轻时候的旗袍赠予我。
琴房里,发现我用的雅马哈三角钢琴也是从先生家里搬来的,那是她换了一台新的琴,这台就给我放在这里上课用。对一位声乐教育家来说,钢琴意味着什么,是不言而喻的;让弟子把一架用了许多年的钢琴拿去用,其中包含的疼爱和期望,更是不言而喻!
记得有一年的音乐会,先生给我留座位票的事,好像是昨天。先生说,“方琼不仅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同事,这个票,我得亲自给她。”
又一次我手术后回家,先生亲自登门探视,小心翼翼地搀扶我,好像我是一尊脆弱而珍贵的古董花瓶。
美国寄来的巧克力,先生一定给我留一份,因为她记得宝贝弟子们的口味……
先生的心里到底攒积了多少对世间的爱,我无法想象。只知道,她对待任何人,都充满了平等与尊重。只知道,我们这些弟子所感受到的爱,都足以成为艺坛师生关系的佳话。
那年先生回武汉参加父亲周苍柏雕像的揭幕仪式。秋天的东湖,清波荡漾,凉风细雨中,我陪先生漫步东湖大堤上。先生激动难抑,感慨万千。面对烟波浩渺,景色宜人的东湖,她告诉我们:“我是东湖的女儿!东湖是我的家乡。”
东湖景区的前身是海光农圃,先生的父亲当年买下它,就为了今天。轻轻抚摸自己当年亲手栽种的树木,娓娓细数自己儿时的欢乐,先生神情一片敬爱与眷恋:“父亲当年是有眼光的,他买下这海光农圃,就是为了造福家乡人民,那时候,农圃就对外开放,周边邻人都来休闲。这些树木是我和弟弟妹妹当年亲自种下的,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树下玩耍。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先生一边说,一边明净地微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回到父亲的膝前。
先生成长于东湖,她的爱大概也是从东湖起航的吧,揣着对家乡的爱,父辈的期望,对音乐的向往。我想,就是这种爱,支撑着她趟过生命的河流,翱翔在音乐的大美的世界;就是这种爱,支撑先生为“人民音乐”辛勤奠基,为培育人才默默付出。
先生这辈子到底培养了多少人才,恐怕她自己也记不清,但人人都知道,她视学生为子女,视课堂为家庭。张建一、高曼华、魏松、廖昌永、杨小勇这些卓有成就的大家,都是得到她真传的弟子。我有幸也在“周小燕的学生”行列当中。先生教给我的不只是歌唱的技能,也并不只是让我在声音上有所突破,最重要的是她把很多声乐美学的理念,植入了我的心中。有了这些理念,在演唱与教学中,我得以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审美观和声乐教学风格。正是这些对艺术与众不同的思想和理念,才支持着我一路走到今天。
我曾建议先生出一套DVD,把自己的教学、成名的学生以及演唱曲目都录下来,以备后来者学习。先生笑着说,“我的教学方法年年都在更新,都在变。”我说:“那就每年都出。”先生真是这样,对音乐教育孜孜以求,活到老研究到老。但这样的人,天下能有几个呢?
这些年,我们声歌系的教研活动,不论民族和美声,作为学科带头人的先生都是亲临现场,系里的任何重大活动,比如学生参加国内外的比赛,或者老师们的音乐会,她都会经常率领一些学术委员会的专家来进行审核指导……年龄对她来说,只是个抽象的数字,而那种投身事业、忘我工作的热情,使她周身焕发着年轻的、迷人的光彩。
20年前,知道我在“周小燕歌剧中心”成立了“小燕少儿合唱团”,先生就每周都来亲自为孩子们上基础课,亲自指导。先生说:“小平同志说,电脑要从娃娃抓起。我们的音乐也应该从娃娃抓起!”耄耋老人,身先士卒。团里每个人都记得,当年得到过先生多少关爱与鼓舞。
合唱团当年的娃娃们,有如东湖边的树木,早已成才,有一个当年受到过先生指导的孩子,叫沈逸文,如今已经是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作曲系的博士了。先生对音乐的执着,对音乐人才的舐犊之情,我们谈起来都无限感怀,感慨万千。
先生离去时,小燕少儿合唱团的孩子们也来为她送行。我这个先生的弟子和先生的徒孙们,都舍不得和她分开,都只想陪着她,陪着她,多陪一会儿。透过泪光,我看着伤心的孩子们,感受到他们对先生的深深的爱,哀伤中又感到巨大而深沉的安慰。
三月里,我迎来了自己的生日。这是大悲之后的生日,我的感受也和任何一次生日都不一样。先生的离去,使我更懂得珍惜生命了,也更珍惜身边的亲人、朋友、老师、学生的陪伴。怀着语言不能形容的思念和感恩之情———语言确实常常苍白,我不喜欢说得太多,况且对先生的爱和思念是要用一生的行动来慢慢抒写的,此刻,我想为先生做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于是我把生日这一天收到的微信红包,还有同学们为我买鲜花、蛋糕的数量不一的钱,都捐给了先生创立的“祥燕艺术教育基金”,这是她生前捐献设立的助学帮困专项基金,她希望能够以此唤起全社会来关爱和扶持有艺术特长和梦想的贫困学生和教师。我在微信里一说,许多朋友也慷慨解囊,其中包括一些艺术界的朋友,比如演员凯丽,她既是先生的粉丝,也喜欢我唱的上海老歌。
生日这一天,我为“祥燕艺术教育基金”募捐到的金额是:89290元。有的朋友在微信留言中写了八个字:“让爱传递,致敬祥燕”,让我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恍惚中,我觉得先生是去远行了,可能在某一个世纪,某一个空间,某一个路口,我们又会听见她那美妙的歌声,我想一定会的,就算我们难以再在生命中遇见,那就让爱她的人在梦里,在心里,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为她守护与祝福,当夜幕降临,仰望星空,闭眼一霎那,也许就遇见了,这何尝不也是个美丽的瞬间呢?
先生飘然而去了,选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燕子的家在春光里,先生把一生铸就的音乐之爱,留在春天的世界,把音乐之美,种在人心的春天里。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声歌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