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笛安开车,我们去马坡意大利农场。
这是我第二次坐她的车,她这个司机,绝对崭新出炉,开车的历史不满一个月。头一次坐她的车,是此前二十多天,那天她第二次离开陪练独立开车,我坐在副驾的位置,她戴好墨镜,挺直腰板,气定神闲淡定地对我说,“妈你帮我看着点儿右边的车,我顾不上看。”顿时,我的冷汗就下来了。
那天,是甲午岁末,腊月二十九,北京城马路上,车流明显减少,但我们的目的地,是最热闹的东单金鱼胡同一带,所以,一路行来的各种状况,还是足够我魂飞魄散。但那个新司机却始终是淡定的,面不改色鄙夷着我的惊慌,说,“只要如意不在车上,我就一点也不害怕。”如意是她的女儿,于是我回答,“可是我的女儿在车上啊!”
这一次,她的驾驶技术有了明显的长进,我们沿着潮白河走,长长的右堤路上,北方的杨柳开始吐绿。比起喧闹的城里,这条路,偶尔还是有安静的时候。有一年国庆期间,李锐开车,带我去宋庄看一个朋友的画展,走的就是右堤路。那天,这条路上总是过往的大货车,大概是因为长假的缘故,突然绝迹,浓荫蔽地的一条乡间长路,寂静无声,明澈的阳光透过树叶,影影绰绰撒下来,竟然有一种久违的老时光的悠长精美。就是从那一天起,喜欢上了这条乡间公路。
但坐在女儿的车上,起初,仍然免不了紧张,觉得右堤路变的好窄,迎面过来的每一辆车都有一种凶险的疾速。好在是河岸边熟悉的路,好在过往车辆还不算多,车窗外的景色也毕竟有了一些乡野间的春意,渐渐也就松弛了一些。我们说着闲话,我说,我喜欢乡村公路,她说,那是因为你不开车。我问她喜欢开车吗? 她回答说,喜欢。这让我意外。我始终以为她是被迫去学开车的。
“我尤其喜欢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她这么说。
她说,有一晚她从机场第二高速开车回家,一路畅通无阻,车灯照着安静的路面,车里放着她喜欢的音乐,那感觉很奇妙。“那时候真觉得高速公路有一种善意。”她说,“好美。”
我非常惊讶。
高速公路,这些年来,实在是走的不少,中国的,外国的,内陆的,港澳的,连接湖海的,通往山区的……尤其是我所生活的省份,高速公路披荆斩棘穿行在千山万壑之间,乘车走在上面,有一种真心的赞叹,赞叹我们的路真是越修越棒。但,认真想想,它却从未让我动过情。对我而言,它不同于乡村公路,它永远只是物质,不是生命。
年轻时,在我还没有见过高速公路的时候,曾经读过一篇小说,叫 《铃兰空地》,是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写的一篇充满象征寓意的作品,隐约记得,主人公是一个长年行走在高速公路上的货车司机,偶然地一次阴差阳错,他驶离了高速公路,在一条乡村公路深处,发现了一片美好的林间草场,这就是铃兰空地了。自然,在这美丽的空地上,是要发生故事的,但故事的内容,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这是一个悲剧。还有,那就是,铃兰空地和高速公路各自所象征的东西:前者,是自然,是理想或者说幻象,是人类回不去的精神家乡;而后者,则是远离了自然之美的现实,是每个现代人都无法逃脱、无可选择的冷酷宿命。这样说太简单了些,但,先入为主地,我似乎已经为我还没见过的事物做了一个判决。
渐渐地,高速路就来了。
山西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叫太旧路,旧,是旧关,太行山的一个旧关隘,娘子关。这路,全程穿行在太行山千山万壑之中,有着数不清的隧道和凌空飞架的大桥。从前,从我的城市去北京,坐火车要十多个小时,而有了这条路,坐大巴只需六七个小时,且半小时发车一趟,去北京,真就成了可“说走就走”的旅行。那种惊喜,至今记忆犹新。
随着高速路的到来,生活不由分说地改变着,我们对空间和时间的概念改变着,对世界的认识在改变着。这改变,似乎,与古典的美感、与诗意、与温情,日益遥远。至少,我是这样认为,或者说,我和许多的人都这样认为。记得女儿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妈妈,你不爱这个时代。”我回答,“对。”可其实我是困惑的。是,我不爱这个以高速路为代表的时代,可哪个时代是我爱过的呢? 换句话说,我不甘心做城市之子,可也远不是一个自然之子呵。
我爱那些远去的、正在消逝或已经消逝的东西,我爱河山,爱蓝天,爱田野,爱无垠的大森林,爱我从没有见过的广袤而荒凉的西伯利亚,爱一切残破却有时间痕迹的东西……但我爱得很抽象,是审美意义上的爱。记得读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和散文,爱上了湘西,爱得一往情深。上世纪末,有一年,终于有机会去凤凰了,好兴奋。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桔子熟了,公路边到处都是卖桔子的。抵达凤凰时,天在下雨,去拜谒从文先生的墓地,就是在绵绵秋雨之中。通往山坡的路,因为雨,变得泥泞,大坨大坨的牛屎,盘踞在泥泞的路上,几乎无处下脚。短短一段牛屎路走下来,湘西的美,在我心里,就打了折扣,变得有些暗淡。至少,在我回忆它或者向人赞美它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点暧昧的犹豫和羞涩。我想,我还是更爱沈先生笔下的那个湘西,而不是这个真实的地方。
《红楼梦》 里有一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不喜欢“稻香村”,被贾政斥责为“无知的蠢物”,说他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他甚至感慨,此处唤起了他的归隐之心。宝玉不服气,据理力争,批评“稻香村”,说它不天然,“远无邻村,近不附郭,背山山无脉,邻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是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贾政只有怒喝:“叉出去!”
想想,生活在今天的我们,说自己热爱田园,热爱古朴幽静的自然,已成时尚。但我们向往的,其实很可能只是一个大观园中的“稻香村”。或者说,也只剩下这样的“稻香村”来安放我们的田园之梦。女儿不同,女儿宣称,她不是自然之子,且永远也不会做自然之子。所以,她才能没有负担、没有任何道德障碍地、全心全意地融入这个她生活其中的时代,切肤地爱它,切肤地恨它,并且用审美的眼睛,在那些冰冷的、被现代科技所创造出来的事物之上,发现我永远也发现不了的美感和善意。
意大利农场到了。去那里,是为了买农场自制的各种小菜和面包饼干,还有我们喜欢的一种智利产的白葡萄酒。顺便,女儿在餐厅吃了纯正的意大利披萨,而我,因为吃过了午饭,就坐在女儿对面,点了一杯饮品,看她吃。
这里,还有很多绿色的好东西,比如,他们自酿的果酒、他们树上的各种果实、他们自产自销的蔬菜、鸡蛋,还有土耳其蜂蜜、荷兰奶酪、意大利橄榄油以及各种火腿香肠……很多人在假日带着孩子来这里。确切地说,此地,亦是一个触手可及的、人力穿凿而成的“稻香村”,供如我这样心有不甘的都市人画饼充饥。与此同时,真正的古村落、村庄,真正“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美景,正在我们的土地上凋零,衰落,一日千里,无可奈何地,成为一座座荒村、废墟。我们心疼地高唱挽歌,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甘心回头。
想问的是,我们这一代人之后,还会有人为河山伤心吗?
2015年初春于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