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
儿子从住读的学校回家,说起老师布置的一项课外“作业”,让他们各自动手,找寻一下自己家庭里面的家风与家训。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孩子的外祖,也就是我的岳丈郭家。
我的岳祖父郭宝钧先生,是中国现代田野考古学的奠基者之一,殷墟考古发掘及学术研究的全程参与者及主要贡献者之一。余生也晚,难亲炙其教诲,但平日与岳丈交谈,时时谈及岳祖宝钧先生的道德文章,其言传身教已成为后代相传的家风家训,到了像我孩子这样的曾外孙辈,依然可以感同身受,受益匪浅。古诗曰,“南风之薰兮”,良有以也。
岳丈言及宝钧先生,最为感触的就是其实事求是的精神,不尚虚玄,是其做人做学问的根本准绳。宝钧先生,是考古界先辈,对于殷墟发掘,是主要功臣之一。解放后,郭沫若先生在历史分期大讨论中,为了证成商周奴隶制之说,遍寻考古证据。一次科学院会议,宝钧先生言及殷墟墓葬之中似有人殉之迹。沫若先生如获至宝,让宝钧先生书面写给他。后来宝钧先生又把相关内容写成 《记殷周殉人之史实》 一文,在 《光明日报》 上发表。宝钧先生旧派学问人,不说满话,一份证据说一份话,文章的末尾说,此一段史实,对于古代史研究,究能说明何事,所殉之人,是否皆奴隶,是否皆从事生产之奴隶,作者未敢进一步推断。总之是,敬请高明再作深究。不意此言开罪沫若先生,竟在其后收于《奴隶制时代》 的相关文章中反唇相讥,称如此明显证据还看不清楚,“岂非捧着金饭碗讨饭”。两郭文及信,俱见 《奴隶制时代》,可参看。即使如此,宝钧先生依然坚持,不在学问面前说过头话。这一个实事求是的家风,实在是立人立言须臾不可离的原则。
还有一条也很重要,宝钧先生从来不从学问之中“讨生活”,而是恰恰相反,永远从生活之中求学问,处处留心,事事皆学问,不钻牛角尖,不入象牙塔,更不能借着学问有所钻营。岳丈及其兄弟姐妹,也就是孩子母亲方面的各位姑伯,逢年过节聚在一起,总也会提及他们的父亲,总不忘说起这么一个故事。在对古玉的研究中,宝钧先生在“器名”与“器用”的通解上,用力极勤。古来相传的古玉器名中有一种叫做“瑱”,说文释“瑱”为“以玉充耳”。然其“充耳”到底作何用途,则古来说法不一,释名曰:悬当耳旁,不欲使人妄听也,塞耳亦使人止听也。更有解释作“为闭奸声”者。但宝钧先生在研究中发现,中国古玉的演进,基本是由实用,而玩好,而礼仪化。止听闭奸声,是礼教大兴后之附会,古义决不如是。一次,田野考古,遗址在山上,上上下下极为不便,宝钧先生得隙便在考古现场和衣小憩一下。泥地虫多,很容易爬入耳道。宝钧先生生活经验丰富,会动脑筋,便从废纸上撕下纸条,捏成小圆纸球塞在耳朵里,虫子就钻不了空子了。就是从这一个生活小插曲中,宝钧先生“灵动一机”,大受启发,推测那种叫作“瑱”的小玉器,很可能就是当时古人住在泥屋里,为防虫子进入耳道而发明的一种生活小用具。这一内容俱见宝钧先生发表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上的 《古玉新诠》 一文中。这篇论文是用现代考古学系统论述古玉的第一文,后世论者只要论及古玉,总绕不开它。而它是从生活中得来的学问。做人做事,一离开生活这个根本,常会一无是处。
还有一点,我的印象也很深刻。平时,岳丈听闻外孙功课做得晚,常常会提醒说:读书是一件艰苦的事情,但绝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说这一点也是得之于岳祖宝钧先生。不仅读书,生活中的其他事,人生遭际,也都是这样,可以艰苦,但绝不要痛苦。这内在的是什么呢? 就是一种乐观精神,也就是儒释道均能融会贯通的那一种“欢喜心”,对生活的热爱和投入,能够面对一切,不存患得患失之心。宝钧先生一生,事业恢宏,但生活遭际十分坎坷,自小失怙,家境清寒,凭自己之力,在北师大刻苦攻读,打下扎实的学问功底。学成回乡办新式教育,也是几经磨难,后在河南教育界立定脚跟,最初以省代表参与殷墟发掘,最终凭借扎实的学问基础,正式加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与董作宾、梁思永、李济等考古界名家为同道。正在中国现代考古学逐渐走上正轨之际,抗战爆发,史语所不得不西迁至四川李庄,其中艰难,一言难尽。然而,抗战学术机构的迁移史,却恰恰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精神不灭、“弦歌不辍”的明证,其中,艰苦中的乐观起了最为重要的作用。全国解放后,一时心情舒畅。是那一份乐观精神,那一份压不倒的精神,支撑了宝钧先生,在人生的最后一阶段,把一生学问进行了 总结,留下《中国的青铜器时代》、《商周铜器群综合研究》 这样的遗作。没有那一份热爱,怎么能做到这一点呢? 据岳丈说,在艰难中,宝钧先生的那一种兴趣和求知欲,没有一丝减少。关于青铜器的冶炼技术,他也要探求个明 白,甚至向 自 己在清华学治金专业的女儿求教,完全弄懂了才放心。在学问上,知道什么是对的,还只是懂了一半;不仅知道什么是对的,而且还知道什么是错的,那才是全懂了。同样,只知道什么是幸福,还不能说懂得了人生:只有在艰苦之中依然不失热爱生活的那一份“欢喜心”,那才是把人生的大书完全读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