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现代通讯技术的发展,曾绵延千载、情抵万金的家书,逐渐淡出了当代人的日常生活。不过,书店架上,仍常可见到近现代名人家书的身影,例如《曾文正公家书》《梁启超家书》《傅雷家书》等等。今年5月,商务印书馆“碎金文丛”第三辑推出了一册小书《林纾家书》(林纾著,夏晓虹、包立民编注,商务印书馆2016年5月版),是为又一位近代大家的家书结集。书中首编收104封信札,包括林纾写给女婿郑礼琛、长子林珪、三子林璐、四子林琮的七十五通家信,格言性质的《示林琮书》二十五纸,以及录自《贞文先生年谱》的《训子遗书》四通;次编为林纾批改之林琮古文习作十三篇。此外,附录了林纾所作相关诗文,以便读者与两编内容对照;另有林纾之侄林实馨对一封训林琮书的介绍《畏庐老人训子遗书》,以及林纾之孙林大文的回忆文章《后人心目中的林纾》。最后则是本书编者夏晓虹、包立民二位先生所作阅读札记。展卷读来,畏庐老人家书中的父爱温情,教子的良苦用心,跨越百年仍不褪色。这些浸透着拳拳爱子之心的文字,也显露出林纾“迻译泰西”、“传经门左”之外的另一面形象。
1935年,吴汝纶之子吴闿生曾为林纾1923年5月17日的一通《训林琮书》撰跋,言“畏庐老人,文章道义,皆为当世所重,吾往年犹及与翁周旋,今读此札,弥服其内行之笃,持教之严,恍见翁灯下奋臂时也”。综观本书,“内行之笃,持教之严”可谓林纾一贯的教子风格。林纾共有七子五女,长女林雪和次子林钧早逝,《郑氏女墓志铭》、《钧圹铭》记述了他对亡女殇子的无限哀伤,而所存百余份训子书,则寄寓了其对后辈的殷殷期望。这批信札中,最早的是作于1898-1900年的《寄郑礼琛婿书》七通,最晚的是1924年10月8日林纾临终前指书于林琮之掌的遗言“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前后跨度二十多年;而它们的来源也有多种,除主体部分来自林大文所存《畏庐老人训子书》和《示林琮书》外,另有数信录自《畏庐续集》、《贞文先生年谱》、福建省图书馆所藏《畏庐尺牍》抄本、中国现代文学馆藏林纾手稿等。编者将这些散见的书信辑录为一体,完整地将林纾存世家书呈献给读者,从中也体现了一位文化大家的家教之风。由这些家书,亦可知这位在新文化运动中奋起抗争的“傲骨原宜老布衣”的卫道士,在子女面前,仍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在林纾看来,“人子之在父母心头,较之性命尤重”,站在为子女考量的角度,林纾也重新阐释了“孝”的意义。其长子林珪为官,故谓“汝能心心爱国,心心爱民,即属行孝于我”;三子林璐读书,则言“汝之行孝,但有两事,一保重身体,一学问有恒”。林纾屡屡劝勉儿子“卫生、励学、敦行,以慰二老之心”,并以自身为范,教子“时时葆其天良,慎其言语,留心于伦常”,字句间透着一位父亲慈爱的目光。《战国策》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林纾爱子,首先就体现在对子弟学问人格和前途出路的关切上。林纾虽以古文为安身立命之所,然面对现实,亦有开通之处。他明白“方今舍西学外,万无啖饭之地”,将林璐送去青岛、天津读书,勉其“以七成之功治洋文,以三成之功治汉文”;对延续古文命脉寄予厚望的林琮,也不得不为其长远计议,请人教读英文算学。林纾虽对其子有着不同的期待,然而念子情切的心是一致的。他希冀林琮“努力向学,绍余书香”,对于“似朽木难雕”的林璐,虽其“累累不听吾言”,而“吾心亦未尝一刻灰冷”,在信中循循善诱,再三叮咛,足以显出为父的苦心。尺短情长,一封封跨越百年岁月的书信,传递着一位父亲对后辈的点滴关怀与殷切期待,虽历经风雨,仍不失其价值。
林纾自言“父母爱子,匪所不至”,“一分一寸,无不着意”,可谓道出心中万千关切。他倚门倚闾盼外出就学的林璐之信,对其生活用度也刻刻挂心,细致到不断提醒儿子买棉鞋、盖被子、吃水果,再三叮嘱儿子不要看夜场电影以免违反学堂规矩,不可坐船游玩以防失足落水。林璐曾不慎被窃七十元钱,这在当时是一笔大数目。林纾不仅没有责怪,反而立即汇款,并接连数信强调勿予追究,以免遭人暗害,琐事中透出深切的爱子之心。对于林琮,林纾更是“胸中有千言万语,见汝时爱极,防说之不尽,故时时书一两纸示汝”。《林纾家书》收录了13篇林纾批改的林琮古文习作,字句的斟酌删改,“语语真挚,颇肖乃翁”、“好为之,吾颇以斜川望汝也”等评语,足见其对林琮古文研习的重视与信心,直到林纾逝前之遗训,仍强调“琮子古文,万不可释手,将来必为世宝贵”。遗憾的是,林琮三十四岁早逝,终未能达成父亲的寄望。这些训子书与批改之文,却成为直观体现林纾传授古文之道的重要材料。
《林纾家书》详实地记录了林纾所经历的时代和日常生活。虽然林纾身为文人,信中再三告诫儿子小心谨慎,“来书勿谈国事”,家书里关切时局人物之处不多,但却呈现出林纾最真切的个体生命经验,同样极具史料价值。夏晓虹教授《阅读林纾训子书札记》已经指出林纾训子书与林琮所作《严几道先生传》对研究林纾与严复关系的重要意义;在今春研究生课程《近代文学研究》之“未刊手稿的价值——以林纾与梁启超为例”专题中,则专门讲到林琮所作命题作文《送世叔高梦旦先生南归序》与《僭拟螺江太傅甲子重宴鹿鸣诗序》与林纾交游的关系。在本书的整理过程中,陈平原教授即据其中述及大学堂之事的七封信件,考察了林纾被解聘前后的人事纠葛和心境变化(陈平原《林纾与北京大学的离合悲欢》,《文艺争鸣》2016年第1期);笔者也曾蒙夏先生慨允,由四封林纾家书,探求民初北京一桩刑事案件(宋雪《法制肇建时代的新闻追踪与社会观察——民初北京陈绳被害案背后的文化心态》,《汉语言文学研究》2015年第3期)。此外,这些家书也从侧面反映出社会新变对传统士人家庭的影响,以及林纾的日常工作、收支用度、观念心态等,对于相关研究也将有所裨益。《示林琮书》将林纾手迹与整理标点的文字对照,兼具书艺美感与阅读便利;对于林纾所批改的古文习作,则将原件彩色复制插入,并在整理本中分别标注出林纾的圈改、评点与批语,以“左图右史”的方式呈现出来。
本书所收信札、作文,相当一部分为首次整理面世。在书前《小引》中,夏晓虹教授简述了编注的工作程序,并自言是书“为我至今所编书中费力最多的一册”。编选整理近代学者文人的著述资料,是夏教授学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她先后编校过多种资料集,为学界贡献出一批精审之作。这册与包立民先生合作辑录编注的《林纾家书》,同样具有高度的学术价值。原信散乱无序,“不但缺少年份,有些并月日亦不齐备”,即使注有日期,也有阴阳历并用的情况,因而排定次序时,唯有依靠内文考证确定系年与日期。而偏偏林纾教子“尺牍中万万不可论及时事”,所述人名往往又非全名,因而这项工作变得尤为繁杂,只能依据其中所记人事进行核查。例如,1913年4月12日之《训林璐书》,日期乃据信中“余本日在梁格庄旅店中”一句,联系林纾《癸丑上巳后三日谒崇陵作》与《宿梁格庄》二诗而确定;1913年10月23日之《训林璐书》,是据信中“叔伊年伯之侄三眉,阴通叛党,意图不轨”的记录,通过报刊新闻还原出陈衍之侄陈周膺谋刺袁世凯之事,进而敲定落款的阴阳历。这本小书通过注释,还原了相关历史人物与事件,在使这些历经百年的文字更具可读性的同时,也颇便学者利用——这些考索工作,使研究者尽可以按图索骥,而不致在芜杂的故纸堆中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