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去南京西路商街了。上星期,恰好去探望友人,时间有余,便从静安寺沿着南京西路向东游走。一团团儿时的记忆,似影幕在脑海里频闪。不经意间,便踯躅至陕西北路南京西路岔口的平安大楼前。
这幢深褐色的建筑,楼层虽然不高,但其半圆状的设计极具特色,加之矗立的方位又十分得体,因而视觉效果很是伟岸。平安大楼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建筑风格是美式公寓。沿陕西北路和南京西路对称延展两侧为两层,是当时上海滩鲜见的多层电梯公寓。外墙面的雕花细工极到位。整幢大楼褐白二色相配,端庄稳重。
平安大楼底层的正中央,就是盛极多年的平安电影院。平安电影院,原称平安大戏院。平安大楼建成后,底层中央部位及左右两间门店均为安恺地商场。至上世纪三十年代末,美国雷电华影片公司投资此处,改建成了平安大戏院。大戏院改建设计时,地域区位有限,座位设计至上限,为五百零四方座。因当时电影行业规定,影院座位数达一千方座以上者,为一轮影戏院;其次,影戏院若没有安置冷气设备和软沙发座者,均列第二轮影戏院。故此,平安大戏院屈居二轮影戏院。
平安大戏院改建完工后,效应极佳,四方看客络绎不绝,从早早场到夜场,场场满座。加之其地域区位上好,交通便达,使其一度成为地标性建筑。平安大戏院开映初始,放映的均为当时欧美列国时鲜影片。
作家张爱玲曾对平安大戏院温情好评:“全上海唯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的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平安大戏院正式更名为平安电影院。
平安电影院,在我的记忆中,是如一首歌所唱的“快乐老家”。我出生在它身旁,我们全家也一直相依相偎在它的身旁。我小时候,外婆常牵着我在此纳凉;那时,家境并不宽裕,外婆因为钱囊不鼓,又担心我会无理取闹,出于怜爱,常将我引至影展橱窗,聊以安抚。很小,在这方橱窗里,我就知道了“上甘岭”,知道了“一条大河波浪宽”,知道了“早春二月”、“林家铺子”。这方橱窗于童年的我而言,是一方天地。这方天地说小很小,几尺见方;说大很大,有点类似于福克纳所说的“邮票大小的地方”,它可以见证整个世界的变迁和流转。在这方橱窗前,我有了教科书之外的视野,有了感悟时代脉搏的切入点。从“早春二月”到“沙家浜”,完成的是一个时代的流徙。
我喜欢流连于橱窗前,还因为总有一种声音在橱窗那儿隐隐约约。郭兰英的清脆的歌声,或是 《天鹅湖》 的旋律,我不懂它们的词义,或它们的音乐结构,我只是本能地觉得一种美在感召我。这种感召的方式又是那么曲折,那么艰辛,通过影院门廊的布幔和缝隙隐约传到我的耳膜。
我稍稍明理之后,母亲允准带我观影。记得第一次观影前,全家极为重视。母亲把浆洗整洁的衣服给我换上,外婆则在旁十分认真地用木尺把我之身高量了又量,意恐我有违影院三规。那时影院规定身高一米二以下的儿童,票价折半。记得那天是周休日的早晨,母亲根据外婆的叮嘱,购取当天早早场的影票,如此观影成本再能降半。一切准备停当,全家人才兴高采烈地入座影院。开映前,母亲还再三告诫我,乐不能开怀,尿则需憋之,不可吵闹。这一刻,在记忆中,它永恒,它完成的是一种成人仪式。
记得,我至少年,观影大多在平安电影院。每每入座后,都会有一种无尽的快乐,从心里蹦跳出来。影幕上的光影、物景都会极热情地飞扑过来,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启迪我之慧念。观影回家,我和弟弟还常以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仿效,逗引邻里大笑不止。
现在,平安大楼的历史还在延续,可平安电影院却已成为过往烟云,飘离远去。我与友人站立在平安大楼前,踟蹰不由得变成了驻足。我无法向友人解释驻足的深层次原因,我无法说我的成人仪式是在这儿完成的。电影院没了,依附于电影院的门廊布幔当然也没了。但我却觉得有一首歌的旋律正从大楼深处、大楼的花岗岩石头缝里蹦出来。很细,很弱,很像狄金森的诗,不屈不挠。我揉了揉耳朵,我幻听了? 我问友人,你听到了吗? 友人说,听到什么? 我说,歌。友人竖起耳朵,说,听到了。李泰祥的 《告别》。在曾经同向的航行后,你的归你,我的归我……我哑然失笑。是大楼的工作人员在听自己喜欢的歌吧。
我回不去了。我不可能再在这儿听到从影幕上淌出的歌声。我们所有的人都回不去了。我们能够拥有的是此刻、现在。我忽然想到萨特在哲学维度上论说的现在:它就是个贼,一个现在它总是会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赶走另一个现在。所以,现在就是一个现在加一个现在,再加一个现在。
王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