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瀑图(作于1929年)申石伽
龚心瀚
本文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西泠石伽书画集》序,略有删节。该画集选收了申石伽从1929年至2001年,即他24岁至95岁期间的一百八十余件作品。申石伽一生著作甚丰。由著名摄影家郎静山和著名画家叶浅予创办的中国美术刊行社于1926年首先出版了《申石伽山水扇画册》。新中国成立后,他积多年绘画和教学之经验编绘了《山水画基础技法》,经历“文革”十年的周折,终于在1979年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几次重印,发行近三十万册,又有英译本发行海外。该书收入山水画稿136幅,从用笔用墨到树石峰峦、瀑布云层,循序渐进地介绍山水画勾、皴、点、染等基础技法,并将宋元明名家画法分类示范,使学画者对如何用笔用墨一目了然。叶浅予盛赞此书。根据叶浅予的建议,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釆用此书为教材。1986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了申石伽的《墨竹赏析——墨竹画基础技法》,也成为学画者的入门至宝。1992年,台北皇冠艺文中心举办申石伽“‘70-90’精品展”,同时出版《申石伽书画集》。2001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西泠石伽书画集》。
申石伽 (1906-2001年),浙江省杭州市人。申石伽家学渊源,祖父是晚清著名山水画家申宜轩,父亲也擅长诗画,对他督课甚严。他4岁时即启蒙诵读四书。11岁开始自学篆刻和依照《芥子园画谱》 学习绘画。14岁已能作诗填词,并用自己作的诗词题画。著名诗人俞陛云太史 (俞平伯之父) 见他的书画习作,很为欣赏,收为弟子。
当时杭州西湖孤山畔的俞楼别墅是俞陛云的读书吟咏处,石伽精心绘就《俞楼请业图》,作为从师进见礼,此画现藏于杭州西湖俞曲园纪念馆。15岁又拜清末最后一位宫廷著名画师王仁治为师,学习山水画。16岁考入两淮盐务中学,师从精通中西绘画并擅长书法的胡也纳先生。同学中有后来分别成为著名画家的叶浅予和著名古建筑园林艺术家的陈从周。17岁加入当时我国影响最大的“中国美术会”,并与叶浅予组织中国美术会第一届杭州画展,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的刘海粟和潘天寿等都有作品参展。他20岁时与老师王仁治一起创办“西泠书画社”,集纳社员一百多名,盛名远扬大江南北。主要社员唐云、来楚生等后来也成为著名画家。他的作品从此就署名“西泠石伽”。后来他又与张善孖和张大千等著名画家组织“消寒画会”,切磋画艺,共同多次参加画展。
书法与画一样,纯是任性
石伽毕生从事国画创作。石伽工画、工书、工诗、工印,山水竹梅,水墨青绿,各有千秋,尤其擅长山水和竹,享誉画坛。早在1947年出版的 《中国美术年鉴》 这样评价他:“石伽擅长山水及竹,万竿烟雨。苍动中饶在俊逸之气,功力之深,艺事之精,时下罕见。”他的画作深为郭沫若、齐白石、傅抱石、叶浅予和陈从周等名家推崇。他的山水画传统功力深厚而又不拘成法,古朴而透新意,富有个性,自成面目,呈现国画艺术的生命力,行家无不服膺。他的山水师法“吴门画派”,布局稳妥,用笔精劲,笔墨苍浑深秀。其云雾变幻之景象,颇得渲染润泽之意趣。山中云雾缥缈,天际水天茫茫,远帆绰约。山石土坡勾皴工致秀丽,层层薄罩,远近分明。1940年石伽 《“十万图”山水画册》 问世,风靡沪上,众人叹为观止。所谓“十万图”,即万柳藏春、万壑争流、万峰行旅、万里风涛、万点青莲、万树秋声、万松云起、万竿烟雨、万芦飞雁、万山积雪共10幅精品山水画作,幅幅传神,所题诗句皆寓意抗战必胜之信念。“十万图”系列,既有北方的崇山迭嶂、高岭绝壑,又有南方的垂柳袅娜、烟雨迷蒙。石伽力图相容南北,追求完美。此图一出,石伽声誉日隆,各界纷纷向他求画、拜师。他在 《山水画基础技法》 书中阐述自己的美术观点:“传统技法是发展的,传统的风格、布局、意境、情趣都是发展的。”“‘推陈’是为了出‘新’,没有不断的革新创造,山水画就没有生命了。”
石伽画竹,注重物象与情趣并合,挺拔含秀,多动感,富生气,并常以山水为背景,渲染烘托,或飞溅的山泉,或激流中的礁石,或烟雨弥漫的变幻,画面开阔,气势豪放。他擅长描绘不同气候的竹子,技法变化丰富,无论是飘逸玉立之风竹、葱翠欲滴之雨竹,抑或寒中藏暖之雪竹、冷动坚挺之晴竹,在他笔下皆能瞬间活灵活现出来。他所画之竹有君子之豪气,真所谓“竹如其人,人如其竹”。当年石伽之竹与齐白石之虾并雄画坛,世称石伽“竹王”和
“石伽竹派”。石伽也画梅,他的梅有疏影之姿、暗香之妙,也可谓炉火纯青。他画的六幅梅花通景屏,任你颠来倒去,都成通景,都不违画理,似有阵阵冷香溢纸而出。
石伽不仅画艺精湛,而且擅长诗词和书法。他在画上题的诗,平实近人,自然流畅,深入浅出。题画诗贵有画外意。有画外意,可补画中所无,这在画外又添一景。多种内容不同的题画诗,从画境出发,即兴发挥,引申发挥,浮想联翩,各具特色,汇为诗画相配、诗画结合的景观。真所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看画读诗,诗意益彰;读诗看画,画境益远。石伽的诗是画家的诗,更是诗人的诗。他题写的书法,与他的画一样,纯是任性,活泼流丽,秀逸雅致,疏朗清奇。画传形,诗言志,书写意。画诗书三位一体,相得益彰,熠熠生辉。
“我不是画家,只是一名教师”
石伽既是一位蜚声海内外的书画家,更是一位兢兢业业,桃李满天下的美术教育家。人家称他是大画家,他摆摆手,自谦说:“我不是画家,只是一名教师。”他1924年从两淮盐务中学毕业后留校任美术和国文教师,在勤奋创作的同时,走上了教画育人的道路。上世纪40年代初,要求从学弟子大增,应接不暇。他先后在上海和杭州成立“小留青馆书画社”,课诗教画一时之盛,从学的有百余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在上海京剧院和上海越剧院任教,培养新一代舞台美术人材。1960年参与上海工艺美术学校的筹建工作,然后一直在校执教。他以为,作画难,教画更难;作画乐,教画更乐。教画与作画相比,要有更多系统的有关画理、画论、画法、画派的知识和技巧,所以难;教育有利民族绘画后继有人,所以乐。他说:“国画创作要繁荣,仅有几个画师是不够的,要努力培养新人。我希望学生超过我。甘为教学终吾生!”
他的学生不下三千,得意门生遍及海内外。当下画坛不少著名画家出其门下。他授业有教无类,从他学画的还有当时文艺界的著名人士,如评弹名家杨振雄、电影名家蒋天流、京剧名家齐淑芳和昆剧名家岳美缇等,工人和解放军战士向他学画的也很多。正如前述石伽桃李满天下,他却自谦说:“我没有学生!”他的逻辑是:“进门跟我学,是得意门生,出门就是朋友,谈不上师徒,修行全靠他们自身啊!”他又说:“上课是师生,走下讲台,大家就是朋友了。”
他在子女教育方面也颇有一套,他把子女也当朋友。他膝下三个儿子,都工书善画,长子小伽、次子二伽都举办过多次画展。两个媳妇原是他的学生,他的孙子是他的再传弟子,也都工书善画。他说:“我从不用物质鼓励孩子,也不在孩子面前讲物质享受。知足常乐嘛!”他对三个儿子从未大声呵斥过,更未严厉打过。他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影响他们。每逢节假日,全家相聚一堂,谈艺论画,相互切磋,既叙天伦,又长画艺。一门风雅,别有情趣。
“名利是样好东西”
石伽一生淡泊,无意于嚣嚣名利,不因已有成绩而故步自封。他创作书画,上课授徒,画作精湛,数以万计,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但他厌恶沽名钓誉,尤其忌惮“被炒”。晚年足不出户,谢绝应酬,不求闻达,宁静致远。
他的淡泊名利,在画坛中是有口皆碑的。他为美术教育呕心沥血。有的好友同道为之惋惜,劝他“以你的名声何不岀去画几笔,一次的收入就是你工资的几倍,岂非轻松实惠,何苦致力教学”。他不以为然地说:“人不能要得太多,为一点小利去搏,不值!”他又说:“没有高尚的人品,你画得再好,字写得再神,也为世人所不齿。画画要下工夫,做人更要下工夫。现在有些人稍岀了些名,就目空一切,不顾画德,任意
涂抹,唯利是图。就是有些老画家也一味追求利润价值,为儿女积攒遗产,降低人格,有损艺术,贻害社会。”他有一段话颇为幽默风趣,他说:“名字就是符号,活着是从字典里借来的,去了还给字典。我们活到今天,是托社会主义的福。我们要为书画家争气啊!”石伽的这些话发自肺腑,语重心长,掷地作金石声,铿锵有力,振聋发聩!
他还有一段话,更让人感受到他的大度和包容:“我今年九十有三,之所以坚持十五年不出户,谢绝应酬,闭门研画,不卖书画,不置房产,知足常乐,是因为我对名利看得已经较淡。人各有志,各有寄托,不必强求。对名利的看法,也尽可能有多元色彩。”多么可爱可敬的老人家啊!
就是这么一位淡泊名利的人,偏偏又说过一句你绝对不曾料到他会说的话———他说:“名利是一样好东西!”他的解释是:“名利可以成为年轻人奋斗和拼搏的动力。”
他坦言在上个世纪30年代,他对办画展兴趣很浓,他在名利的推动下奋斗和拼搏,终于尝到了成功的满足和喜悦。他同时强调:“不过,追求名利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一个人到了晚年,名利就会变成拖累和包袱,应该把它抛弃!”
石伽一生热心公益事业。早在1937年抗战伊始,沪上爱国人士筹备前线将士慰问金,他慨然作画应征捐献。1946年,两度举办书画展,用售画所得于上海威海路创办友声图书馆,又在黄陂路办个阅报廊,把各省市大报张贴上报廊,给市民百姓在困难动荡之际学习文化时事提供方便。新中国成立后,友声图书馆捐给了国家。他与夫人数十年清淡度日。上世纪80年代初期,他还是身居陋室,他的画室大小只有十几平米,除了两只书柜和藤椅之外,只有三椅一桌,作画用具也残破陈旧,没有空调,没有电话,丝毫不像大画家的寓所和画室。要是他想使居室宽畅舒适,并非难事,但他甘居陋室,宁愿把稿酬捐作奖学金。1987年,他又举办个人画展,将义卖所得捐赠给上海工艺美术学校建立“申石伽奖学金”,激励学生努力学习。1991年,他精心制作一批画作,义卖所得又一次捐给“申石伽奖学金”增资。
世称“竹王”的申石伽先生,经历了近八十载的美术创作和美术教育生涯,晚年提笔书写了一首题竹诗,虔诚地表达了他的心境和信念:“墨饱心宽自在身,澹然几笔复天真。一枝大竹通宵汉,塑个顶天立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