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读到吴雅凌《黑暗中的女人》,是今年年初在一个朋友家里,看的是打印稿,大概是因为字体的设置问题,有几处行间距显得不大对,却有一种粗糙的活力。他见我看得入迷,就将打印稿送了我。临近岁末,不意间收到《黑暗中的女人》一书(华夏出版社,2016年10月版),仿佛传闻中的喜讯终于落地为安,心下不禁暗喜。这本书写了几种生活在“黑暗”中的“女人”,她们作为古典肃剧的“英雄”形象而存在着,于我而言,眼前的书以及书里的女人,“分明是外来客”,但心底里“恰似旧时友”,我颇有言说的意愿,却一再无从置喙。
这让我想起初次见到吴雅凌的情境。我读吴雅凌的著译,如 《俄耳甫斯教辑语》、《柏拉图对话中的神》、《劳作与时日笺释》 等,受益良多,不由得“读其书,想见其为人”,但当那天她坐在我对面的时候,我却当面不识。
这种场景仿佛一再经验———熟悉的人或者事物,乍见却全然陌生。也许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每次都需要重新开始? 就像我这次读 《黑暗中的女人》,想起自己虽然有妻子女儿,却不敢说懂得女人,或者说我得反复提醒自己,需要重新认识她们。
在《萨拉邦德与基尔克果》 一文中,吴雅凌原希望通过伯格曼的电影“更进一步”理解基尔克果,没想到“只是更进一步陷入困惑”,“行文的尽头只有困惑”。如果我们希望通过 《黑暗中的女人》 去理解女人,那么阅读的尽头或者也只有困惑。然而有趣的是,令人困惑的是困惑,让人着迷、欲罢不能的也是这困惑。吴雅凌的一位“古怪”朋友贾非说:“比起坚定不移的理念和宣言,我更认同阿努依的困惑和含糊。”
这意思是不是说,通过理解一个人的“困惑和含糊”,比起她 (他)“坚定不移的理念和宣言”,更容易让人接近真实? 就像我们要理解阿努依的安提戈涅,就要懂得临死前的安提戈涅表现出来的“刹那间的犹豫和脆弱”;又或者要懂得耶稣,就要听见耶稣在暗夜中忍不住的呼救声? 在我看来,这是 《黑暗中的女人》 既隐藏又显豁的“更进一步”路线,不管是古希腊的理性,还是基督教的启示,每个端口都需要理解属人的困惑,直视人心内在的深渊。
安提戈涅主动承担了她悲剧的命运,潘多拉被动地成为灾祸的隐喻,匹桑理智地选择独身一人走上漫漫长途,她们都是所谓“黑暗中的女人”。而书中最让我动容的,是薇依的“黑暗”,因为她的“黑暗”看起来更像是在“光明”当中。
薇依有一首诗 《门》,通过吴雅凌的详细疏解,我们能大致了解这首诗的内涵。诗人一开始就已经失去了“果园”(也即家园),是一个流亡者。“尘世是关上的门。一道屏障。同时又是通途。”诗人 (薇依) 拼命敲门,但门始终向她紧闭。于是她不再敲门,只是凝望,然而这努力仍是枉然。绝望中的诗人彻底放弃希望,但在这时,果园的门自动打开,她见到了门后的世界———
果园和花儿不曾那样寂静;
惟有无边的空间承载虚和光,瞬时历历在场,填满人心,清洗在尘烟中近盲的双眼。
门后的世界是寂静、空虚和光。什么光? 《门》 的第一段就想象果园中有“冰冷的水,水中有月的踪影”;薇依在笔记中写道:“夜里日化身为月。这是同一种光……清澈的月华,让人不禁要畅饮。”当薇依在她的诗歌里走进“果园”时,她是站在月明帘下。不管月光多么清澈,她还是在黑暗的夜里。这暗夜里的光明,会不会比黑暗更加危险?
“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憨山) 在这本书中,安提戈涅毅然赴死,在生死两端只有短暂的犹豫;匹桑最终穿过人生的荆棘林,走出一条求生之路。令人感慨的是,仿佛求生与赴死都算不上太难,卡米耶要转身离开却几乎是不可能的,她一生都生活在“那个男人”罗丹的“光芒”中,而那实际上是“光”的阴影,就像日光投射为月华,亮处却显现了更深的黑暗。与此类似的是杜拉斯,她生活在自己的阴影中,这阴影不过是暗夜里的“光明”,让人看见自己,却又不知何去何从。
薇依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她在门前拼命敲门,或者绝望守候,都没有用,进退不得,去留两难,譬如洞穴里的“囚徒”,转身为难。当她在绝望中看见果园的门自动打开的时候,她走出了洞穴吗? 或者只是从荆棘林走向月明帘下?
我对此产生了困惑,却又意识到,这困惑只属于我,不是薇依的,但来自薇依。她自己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古怪又不确定”。也许薇依觉得自己无需转身,眼前即是,又或者正是这一念“明白”造成了真正的困惑?
在薇依的“精神自传”《“超自然真实”绪言》 一文中,有一个“他”找到了“我”,“他”把“我”领到阁楼上,又将“我”赶走,而“我”根本找不到那所房子。在“超自然真实”的世界里,最让“我”揪心的问题,恰恰就是这个“自然世界”最为普遍的问题———“他到底爱不爱我?”
薇依在文中写道:“我知道,他不爱我。他怎么可能爱我呢?”这是多么清楚、明白的事实:“我”配不上“他”的爱。可是,“在我内心深处”又忍不住地想:“也许,归根到底,他爱我。”在这里,我们仿佛看见那个站在“黑暗”中的女人,希望“他”以“爱”的光明来照耀自己;可当她沐浴这光辉的时候,却很可能只是笼罩在“他”的阴影里,在一片澄澈的月 明帘下,不自觉沦为“爱”的“囚徒”。
这个“他”到底是谁? 按照题目的提示,“他”也许是“超自然真实”的存在,而我也愿意相信,“他”也是自然真实的。这两个世界平等,洞穴内和洞穴外的世界没有区别,因此便取消了“门”。也许薇依在“超自然真实”的名下,写的是一个“自然真实”的世界? 除了题目,薇依写下的每一个字不都脚踏大地? 在“超自然真实”下,这个“他”可能是上帝,但也有可能是撒旦,又或者爱就是一种“超自然真实”? 爱本身就是一种信仰?
随着阅读和思考的展开,我越来越意识到,我有多“明白”,就会有多困惑。这时候,需要帘下转身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把思考之火从一个人身上传递到另外一个人身上,这或许正是写作一点卑微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