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宪光
我的房间前面有一个长满了杂草的园子,杂草上飞舞着叫不出名字的蝶子。不远处,点缀着豆角花的绿篱外面是脉脉的流水,旁立着一排墨绿色的烟树,河静静地流着,树静静地立着,不愿意弄出更多的声响。我便常常这样看着园子,看着杂草在风中静默着,看着粉蝶儿寂寞地飞来飞去。秋深了,是种子随风飘荡、埋入泥土的时候了,那些草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全无一些归于泥土的喜悦。也许,它们也知道草木一秋,寒冬将至,带着些莫名的悲伤吧。偏巧天气也不太好,时不时零星地飘着些细雨,狗尾巴草耷拉着头,懒懒地偶尔晃动一下子,薄薄的寒意透过窗子沁到屋子里来。上个月从城里搬到乡下来,心里也像这园子一样空落落的,长满了往事的杂草,在风里摇曳。早上的鸟声似乎是相熟的,透着些惊喜和顽皮,却又千篇一律。到了晚上,窗外阵阵蟋蟀的鸣声,整齐中又有些参差的调子,倒确实是携带了不少的凄凉。一晃之间,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住过一楼了,没有细细地看过园子里的花草,没有那样真切地听过蟋蟀们的鸣叫了。
十五六年前,我住在故乡一座城市底楼的宿舍里。房子的前面是一个球场,到了暑假,球场边上便长满了三四十公分高的杂草。右前方有一个沙坑,刚满周岁的儿子常常到沙坑里脱了鞋玩沙子,沙子把他的脚弄得痒痒的,儿子说“丫丫眯眼了”,那情景仿佛就在目前。可喜的是杂草里还生了一些南瓜,粗大的翠绿色的藤蔓倔强地蔓延着,在杂草间掘出一条生路,那情境至今叫我惊异。到了南瓜成熟的时候,我和妻子一齐动手,竟大大小小收了十几个,弯曲的瓜身上挂着一层白霜儿,与深黄色的瓜体相映生色。那片杂草曾是儿子的乐园,到处是蟋蟀们的身影,想来窗外应该也是一地虫声,然而我却从来没有侧耳倾听过,更不用说细细地玩味呢,———或许年轻时不会特别在意蟋蟀那可有可无的鸣声吧。儿子后来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昆虫,买了很多关于它们的书,几乎成了一个小专家,说得清好多种昆虫的来龙去脉,而今也对蟋蟀们毫无兴趣了。
时间再倒退回去,和蟋蟀有关的记忆是一道菜。故乡广袤的田野是蟋蟀们最后的狂欢所,每到秋收时节,砍倒玉米秸
秆后的田里到处是蹦跳着的它们的身影,种了豆子、芋头、花生的翻耕的土地里也到处是它们的身影。有点闲空,便捉蟋蟀,用狗尾巴草将它们串在一起,弄个三五串,便可以带回去下酒。先把蟋蟀的头拔掉,清除胃囊,然后过油,略略一炸,就可以入盘了。有时候运气好,也会捉上一串蚂蚱。乡下有句夸张的话:一只蚂蚱腿,可下半斤酒。蟋蟀不如蚂蚱美味,半盘下半斤酒总是不错的。父亲喜欢用它下酒,再配上几样时鲜,比如把新鲜的花生捣碎,用鲜红的辣椒来炒,或是汆一盘微山湖的藕片,或是一碟可以生吃的豆角。我家的院子很大,不像我眼前的这园子一片荒芜。院子里种了几棵高大的香椿树,春天最时鲜的自然是香椿芽,可拌豆腐,可炒鸡蛋,还可以腌着吃。有时候大嫂还种几畦韭菜,可以体会一番“细雨剪春韭”的诗意,然而韭菜的味道要远逊于香椿芽。父亲向来是只吃不做的,可是有一回他竟亲自下厨,做了个红烧茄子,大油烹制,我和侄子给他打下手,那厚重的香味至今不能忘记。
老家的院子在村子的东南角上,临近田地,每到秋深屋子里便会钻进很多蟋蟀,有时候还会跑到被子上来。就在头几天,我的屋子里也住进了一位客人———蟋蟀,一到晚上九十点钟,便应和着屋外的同伴们叫起来。杜诗云:“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说的就是类似的情形吧。只是那声音已与前几天有些异样。八月的虫声,中气足,高亢慷慨,若烈士之音;九月的虫声,缓慢中杂了些颓唐,若病夫之哀。高昂激越的东西渐渐消失了,生命似乎在焦灼中耗去了太半能量。《诗经·蟋蟀》 云:“蟋蟀在堂,岁聿其莫。”每读这首诗,都会莫名地感伤,今夜雨中听那凄凉的虫声,则不由想起以前的琐事来。解诗的人说 《蟋蟀》 宣扬的是及时行乐,也有人说它“忧深思远”,也许各有其道理吧。时间总是很残忍的,会从你身上拿走很多东西,却再也不把它还给你,不及时行乐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倘若一味及时行乐,忧思就不再是真正的忧思了。我在屋子里一边写东西,一边听着那起起落落的虫声,忽然很想喝酒,于是停下笔来,掩上门,准备去找个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