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越胜打电话来,说他旧年写下的“精神漫游”即将结集出版,因以作序为嘱,理由是当年在 《读书》 连载的时候,专栏的这一名称是和我一起商定的。“有这么回事吗?”我已浑然不记。而我记忆力从来不好,不仅开设专栏的经过,且连越胜讨论的书,也几乎没有留下印象,虽然那时候多是读过并且很有些感想的。
检阅日记,与越胜联系密切的一年是一九八八年,初识大约也是这一年。三月一日的日记中记道:下午周国平、赵越胜到编辑部来。“赵较周健谈得多,周尝称赵是一团意识,确乎如此。他酷爱音乐,家中唱片无算,哲学意识便缘自音乐感受,而音乐感受又渗入的是哲学意识。他绝对忍受不了没有艺术的生活,因而工业文明 (技术时代) 的前景就显得格外可怕”。又同年五月十九日里有这样一段:日前尝致简越胜论诗,赵复函曰:“与其用这许多理论表达把诗弄成一个大而无当的概念,不如干脆把诗看作‘无’。这样,彻底的空泛走到了它的反面,‘无’成了一个最具体的概念。莱布尼茨问道:‘万物皆在,为什么偏偏无不在?’这真是振聋发聩的一问。一切皆在,无自然在,无不在,则无物在。这从空间和时间上看都有充分的根据。诗 (pveses) 在希腊的含义便是‘使……在场’,‘使……现相’,也就是‘无中生有’。”我曾如何“论诗”,早就不复记忆,当年看到越胜复信中的文字,或也是“一团意识”的感觉罢。关于稿件往来,日记里也有不多的几段记述。——九月五日:下午赵越胜打电话来,说本来准备动手写第三篇稿子 《纯洁的自杀》,但由于朱正琳一家的离去 (他们到北京来玩,在越胜家住了十几天) 而感到怅然若有所失,以至于悲从中来,被一种无可名状而又难以自拔的悲愁苦闷牢牢攫住(强为之名,可谓“畏”吧),无法举笔。到了晚间,又接到赵的电话,他说,第五个开头 (前四个已进了字纸篓) 已经拟就,并马上念给我听。又,九月十日:到赵越胜家送书,他给我念了刚刚完成草稿的 《纯洁的自杀》。——虽然往事保存在记忆里的已经不多,不过总还记得当日越胜逢有新作成篇,都要打电话来讲述文章大要,并且挑几个得意的段落诵读一番。今天重温越胜的文字,最觉熟悉的便是听他朗诵过的片段。而对于作者来说,这里隐含一点成功的喜悦,却更是一种煅炼文字的方法,即以上口与否,检阅文字的节奏韵律。以此记起畅安先生也每每如此,可以说是一种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缕古风。
好看,是当年我在 《读书》 的时候,与内容并列的审稿标准,当然首先是主编的意旨,而被我们“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那时候在办公室里与吴彬坐对面,谁得获一份好看的稿件,便常常是一个重要话题,并且为此兴奋不已。至于好看的标准是怎样的,《读书》 的作者和读者都相与会心。
越胜的文字属于好看一类,激情是它的特色之一,谈文学,谈音乐,都是如此。又因为作者的专业本是哲学,有沉静、睿智或者说哲学的批判为底色,激情便从不至于“文艺化”。不论音乐与文学,评论所及,大多是“外国的月亮”,却又怀抱了“一颗中国心”,创意造言,每取自中国古典文学的宝库。于是古今中外融为一炉,一枝笔或挟风霜,或染五色,雨惊云落,星斗交辉,引领看官歌哭于精神漫游之所。这是它独特的魅力,而且保持至今。
《牡丹亭》 的 《惊梦》 一折里有一段人人熟悉的唱词:“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隄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一生儿爱好是天然”,通常读“好”为四声,独朱英诞 《李长吉评传》 整理者之一李均在该书 《出版说明》 中道,“‘美’又即是‘好’,如《牡丹亭》 里杜丽娘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人皆以为杜丽娘爱‘天然’,其实是爱‘好’也。”(海豚出版社二〇一二年) 这是令人十分赞同的意见。爱“好”,唯美是务也。越胜便最是懂得精神世界里的“好”,并且能够用“好”的文字说出来。当然另一面则是不能容忍对“好”的亵渎和毁灭。此际忽然想起一则古人笔记中语:“元稹为翰林承旨,朝退,行锺廊,时初日映九英梅,隙光射稹,有气勃然,百寮望之曰:‘岂肠胃文章映日可见乎。’”这本笔记里的纪事多不可信,却是偏多生新之意象而每教人生出欢喜,这一段文字,即很想移赠于越胜。
其实越胜的文字之好,思之深湛,本无须我妄置一词,远离万水千山选中我来作序,我想,更多的是一位 《读书》 的作者忆念他和 《读书》 在一起的时代以及因此结下的情分,情分究竟有多深,无法测量,却是隔了近三十年的时光,依然触手可及。
丙申阳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