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中国人对景物的观赏,先秦时期多任自然。造园之兴,可上溯秦代,但那时帝业初兴,开疆拓土,君临天下,所以想的不过是壮其宫室,广其园囿———上林苑、阿房宫是也。阿房宫的建筑宏大华丽,杜牧 《阿房宫赋》 虽多想象之辞,当也有一定史料的依据,但帝王之宫阙,重在气象,园囿则取其广大。精致曲折,非其所长。今日之北京故宫,仍是如此,虽集明清两代之力,宫殿巍峨,但宫内所谓御花园及乾隆花园,也未见出奇。
私家造园起源甚早,蔚为风气,则在有宋以后。尤其是山水画兴,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昆阆之形,围方寸之内,激发起造园家无限奇思妙想,为后人留下了许多精美林园。明代计成所著的 《园冶》,是对之前中国造园艺术的总结。后世造园有所依皈,有所发展,各展其才,各尽其妍。由于园主的衰败,时局的动荡,战乱的破坏,愚昧的毁弃,到今天,经典园林,所余无多。因其无多,更需珍惜,而最好的珍惜,无过于让越来越多的人,懂得怎样观赏园林。园林有了“观赏”者,如音乐有了知音,延续并扩展了生命。知音愈多,生命力愈旺盛。人海人山的践踏是对园林的破坏,闭门谢客的封闭也会断送了园林的生命。
苏州园林,大约可称冠于世,不但保存数量最多,而且造园艺术也高超。陈从周先生称“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信非虚语。但是,陈从周先生,也细论了其他各地园林的特色,轮焉奂焉,各具其美,似是告诉人们,无须独尊苏州。
懂得园林之美、之妙,要有一双审美的慧眼,否则,美景当前,只留得几张时装照和一句:“啊呀,好看来西呀!”———岂不可惜。
苏州久被上海人称为“后花园”。春日晴好,成群结队奔向苏州,各家园林人满为患。我曾领略过那盛况,真个是张袂成阴,挥汗成雨。尤为奇特的是,女士们大多备有一包,内装各色衣裙,不时更换衣装,轮番在各处摆姿拍照,然后又急忙奔向其他园林,略无驻足流连、细细品味的余闲。每见此景,总不免为之扼腕叹惜。
美,要有懂得欣赏的人,才能展现它的奥秘。园林之美,要有懂得园林的观赏者,才能展其妙趣。
我每有憾于旅游的向导。向导者,应能导人入胜。“入胜”就不是举着小旗,拿着扩音器,不断催促游者“快走”;也不是说几个半是编造、半是附会的传闻,以增兴趣。导游要能引人入胜,细领造园的奇思妙想,先要自己成为行家。当然,单有知味的导游还不够,必有求知的游客才能真正互动。我认识一位苏州资深导游,把苏州园林的精妙,讲得细致入微。她是有了长期的积累和深入的研习,才能这样深入浅出,把造园的奇思,观园的妙谛,讲解得俱在眼前。她告诉我,导游要有文化的修养,游者也要有文化的修养,这才能够心意相通,无间契合。有修养的游者遇到无修养的导游,或有修养的导游遇到无修养的游者———不是游客无味,便是导游无趣。
赶路式的旅游,若是名山大川,又时间有限,难免只能观其大焉者也。精细的园林,如不能深入领会,就必将“如入宝山空手回”了。
游览园林,也如学习。要把事前预习的功夫做够,游览时,好景当前,一经点拨,便豁然贯通。自从 《带一本书到巴黎》 一类书籍出版,不少欧游客真是带了这类书去,大约一是因为花费浩繁,一生或祇这一回,不甘空跑一趟;二是语言文字的障碍,不得不做些功课。不比国内旅游,一次漏过,总觉再去不难;看看简介,便以为了然于心。其实,国内游历之地甚多,同一地方,一样很少有再游的机会。可惜,高水准的游览引导书籍,很是难得。看过一些旅游介绍的书籍,不过介绍几处景点,穿插些民间传闻,附几张景点照相,像是所谓导游词的复制,了无趣味。
以园林论,一座名园,至少应具三层精彩:一要有精彩的造园艺术;二要有深厚的历史积淀;三要有引人入胜的人物与故事。艺术、历史、人物,三者具而名园立。
多年前,友人邀我到如皋水绘园。虽然僻处江北,但也久闻其名。可惜那回决定仓促,事前又没找到足够的资料做番“功课”,虽也大致知道水绘园主冒辟疆同董小宛的“冒董因缘”,但也仅限于简略常识,于水绘园的艺术、历史、兴败与故事所知甚少。闲逛一晌,不曾留下多少印象。近来得到一册关于水绘园的资料,翻阅一过,琳琅满目,作者又多是研究园林艺术的大家或资深的文史学者,给我补上了有关水绘园艺术、历史、人物故事很好的一课,这才惋惜那次的水绘园之旅竟是虚行。读着这些有趣的材料,脑子里那次游水绘园的印象却模糊一片,很是懊恼。
水绘园是如皋冒家建于明代晚期的林园,在当时颇负盛名,但到明清易代之际已渐趋零落衰败。清初,经冒辟疆再度经营,才重又显现出活跃的生命。
“冒董因缘”是水绘园传说的魂。冒董相识在明王朝即将败亡的时期。外有强敌环视,内有宦竖专权,帝室昏暗。虽然还有妓乐歌舞点缀升平,但危机与不安已弥漫于社会。陈贞慧、侯朝宗、冒辟疆、方以智等复社四公子之抨击阉宦;柳如是、董小宛、卞玉京、顾横波等名妓的逃离欢场,都是这动荡社会的动荡生涯。一段段似乎令人艳羡的谈资,其实大多是那个混乱时代中的一段段凄婉短暂的因缘。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不幸人的短暂因缘,才流传于民间,为人乐道,口口相传。水绘园得此一魂,平添了无数思绪与谈助。
其实,从冒董联姻到董小宛去世,这段因缘只有短短的九年,而这九年并不是水绘园的盛时,恰恰是它败落之际。董小宛辞世之后,冒辟疆才重整“水绘”,那里才又有了一段文人风雅的交游。可惜这段时间也并不久长,水绘园复又渐次萧条。
今日的水绘园,已非当日风貌,而是今人追摹、想象中的水绘园。
中国园林研究名家陈从周初游如皋时曾有一词:“如皋好,信步冒家桥。流水几湾萦客梦,楼台隔院似闻箫,往事溯前朝。”调寄 《忆江南》,并附以小记:“欲游水绘园四十年,今果畅游,感成此阕。庚申之秋,陈从周。”一个“萦客梦”,一个“似闻箫”,已点明今日风景已大非畴昔。
于是,依据如皋当局的规划,在陈从周先生指导下,又重造水绘园。水绘园既有余韵,重建又得到名家擘画指点,这“前朝”的名园便得到了新的生命。陈先生说:“以水绘名,重在水字。园故依城,水竹弥漫,城围半园,雉堞俨然。于我国私园中别具一格。今复斯园,仍以水为主,城墙水竹,修复而扩大之,筑山一丘,山中出涧,泻泉入池,合中有分,楼台映水,虚虚实实,游者幻觉迷目,水绘意境于是稍出”。
即便今日还有几幅不同时期流传的水绘园图可作参考,也很难完全恢复水绘园的原貌。尽管陈从周先生深谙水绘之“神”,也只是谦逊地说,“水绘意境于是稍出”。
今日水绘,能得此“神”,已是大幸。“水绘”者,“水会”也。水是这园之神,也是这园之韵。神韵若在,就为游览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犹如观画,若只形似,所得者浅;能传其神,意蕴乃深。苏轼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造园亦如是。若是刻板地依靠几幅留下的图画或前人的记述,规划其位置,虽也有根有据,然而这种形似,必然是僵化而无生气的。只有神会心领,才能意蕴长留。神魂兼备,正不必求其一亭一阁之形状位置也。
陈从周先生所擘画的水绘园,可谓神存魂具。我之所以喜欢这册水绘园资料,就在于它为水绘园游览者、欣赏者中的有心人,提供了这所园林艺术、历史、人物故事的比较详尽完备的资料。一册在手,尚未亲历,即可神游。有幸游览水绘园者,若能先读此册,必定会给游览平添无限兴味,亦可为同游者增加无数谈助。据闻,如皋有关部门拟将这些有据、有趣的资料汇印成册,甚感欣慰。
中国的游览地甚多,可惜有水准的导游资料太少,大约是有水准的热心人不多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