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

和《原力觉醒》比起来，最新一集“星球大战”《侠盗一号》　承载的期待(也可以说是压力)　要小得多，惟其如此，观众在剧院获得的震撼感也强烈得多。受已有正史叙事的局限，这个故事能够发挥的空间本已有限，竟然还是把动画片　《克隆人战争》　中的一个人物拉进来增加星战宇宙的历史厚度。我大感意外的是，未完成的死星在　《新希望》之前，原来至少已试用过两次，两次试用的目的都是保护死星的秘密。而　《侠盗一号》　正是在这两次毁灭性攻击的巨大恐怖下，谱写出人性的壮烈雄奇和不可战胜。

即使没有死星这样的超级武器，帝国也拥有绝对的力量，任何规模、任何形式的反抗看起来只是以卵击石。经过银河共和国向银河帝国的转型，当独裁者帕尔帕廷　(达斯·西迪厄斯)　露出邪恶和残暴的本来面目时，意识形态机器所制造的虚拟现实至少在帝国的边缘已基本破产，自发的、个别的和出于绝望的反抗渐渐汇流。面对不遵守帝国秩序的反抗者，帝国甚至不再需要头头是道的宣传，而直接诉诸暴力，因为这是所有独裁者最信任的、也是他们最后的选项。《侠盗一号》　所讲述的故事，就是一群普通人，一群不甘心放弃自由意志、不愿在邪恶秩序中卑屈匍匐的普通人，面对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国家机器，怀着希望，面对毁灭，奇迹般地完成了使命。

这个故事最动人的地方正在于普通人创造历史。在　《新希望》　里，当后来成为银河世界新纪元的雅文战役开始时，义军领袖提到为获得死星图纸很多人付出了生命。尽管延伸宇宙　(EU)　的有些作品致力于解释这些关键图纸如何被义军获取，相对于浩瀚的银河历史来说，这个小小的细节并不那么引人注目，关键的原因也许是参与其事的人物与之前和之后的银河系重大历史事件都没有关联。归根结底，他们是一群普通人，他们中除了个别人，甚至都不是义军成员，而只是混迹于街市的浪人。他们没有高贵的血统，未曾接受过好的教育，无意参与银河系的政治，更没有绝地武士那样的超人能力。然而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蔑视帝国秩序，坚守自由意志，宁愿铤而走险也不向暴政妥协。就是这样一群人，当他们走到一起时，当行动的意义如此重大时，他们慷慨赴义，用生命创造了历史。银河系的新纪元其实是从他们身上开始的。

很少有电影能通过对一组人物的精雕细刻来展示宏大历史，《侠盗一号》在这方面做得接近完美。可以说，电影揭示了一种本来只存在于理论形态的历史哲学，那就是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意念、每一个行为都参与了历史的塑造。首先是琴·厄索的父亲盖伦·厄索，他被胁迫参加死星的研发，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原则，他用尽心机在通风口与反应堆之间留下的通道，为卢克·天行者最终用一枚质子鱼雷炸毁死星创造了可能。在盖伦·厄索设计这个通道与卢克·天行者向通道射出鱼雷之间，并不都是激昂的英雄旋律，还有无数的失败与巨大的恐惧。而这些从街市间挺身而出的普通人，以他们每一个时刻的坚持，以他们的牺牲，把盖伦·厄索与卢克·天行者联系在一起，敲响了帝国的丧钟。我们习惯说，是历史选择了英雄。其实，首先是这些普通人选择了成为英雄，于是才有了我们所知道的那个历史的出现。

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叙述最重因果关系，但历史在强调一些细节的同时，总不可避免要忽略或遗漏更多细节。《侠盗一号》　把一切细节都编入历史的因果链之中，故事的每一步发展，电影画面的每一个变化，都指向盗取死星图纸这个使命的出现和完成。由于链条过于完整细密，观众在回味整个故事时可能会感到后怕:要是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不同的结果，那么银河系的命运就会走向另一个方向。义军领袖们得知死星存在时就意识到，帝国有了这样的超级武器，我们还有什么机会呢?　当一些义军领导人开始萌生放弃念头时，是琴·厄索这样的江湖人士站出来说，我们还有希望，我们要怀着希望拯救希望。拯救希望靠的是一系列叠加起来的英雄壮举，一个壮举的完成，催生了、也保障了下一个壮举。

最能反映这种因果连环叠加累积历史特征的，是电影最后的斯卡里夫星球地面与空中的战斗。所有人，包括甄子丹和姜文饰演的那两个江湖人士的无畏牺牲，都为死星图纸最终传向莱娅公主的飞船做出了必不可少的贡献。甚至当数据盘已经下载之后，尾随而至的达斯·维德也有机会在空中夺回图纸，然而船舱里义军士兵以自我牺牲阻缓了维德的脚步，为莱娅公主把数据盘托付给R2D2并向欧比旺·克努比求救争得了时间。历史由此进入“新希望”的时代。回头来看斯卡里夫星球地面与空中的战斗，每一次射击，每一下挣扎，每一声呐喊，每一口呼吸，以及每一个义军战士的牺牲，都具有创造历史的意义。

就像影片显示的，在那么强大的统治机器面前，如果你不反抗，历史不会指责你，因为那是你自己塑造的历史，你苟延残喘于其中，体味咀嚼它的一切。然而总有一些人，他们相信正义值得去争取。正如一位前贤所说:“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认为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担保自由必胜，但我们愿意为自由而战。”在为正义自由而战的日日夜夜，如同　《侠盗一号》　里的银河英雄们所展示的那样，每一道闪念都是意志，每一个瞬间都是历史。

附记:这篇小文完稿之时，传来一个令我泪如雨下的噩耗———我的大学同窗好友李宇锋在2016年最后一天的下午因病辞世。在我看来，他就是　《侠盗一号》　里的那种普通人英雄。他对光明的追求、对不公不义的批判、对历史真实的探寻，多年来一直激励着我、推动着我。我把这篇小文敬献给他。2016年12月31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