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初见金宇澄,在巨鹿路一间堆叠了书籍纸张的编辑部屋子。这是他几十年安身的空间,所有物件都是旧的,木格窗外几株迟桂开放。此前他托朋友寄赠新作 《回望》,对我来说,这不只是一本书,而是打开老上海内情的一扇窗户。
《繁花》 在薄薄的沪上道情帷幕下,已呈列着坚实可靠的生存细节,把所谓“魔性”带回了不事雕饰的人性地面。至 《回望》,则卸下了方言的负担,以老练深沉的文字,追寻父辈的历史。读到这些文字时,以前似远似近的金宇澄穿过了那层薄帏,向我走来,坐在我这个后辈的对面,似已等候多时。
得知年龄,意外的是,他比我想象的更老,却也更年轻,越过了年龄和名声的藩篱,写着国内尚在开创期的非虚构文字。
见面不久,金宇澄问我是否抽烟,告知以否,他递给我一颗糖,自己的指间升起缓缓烟雾。烟丝似往事,凝聚又化开,就像我手里的大白兔奶糖,也含有自身的坚硬,需要咀嚼。
闲聊下来,渐渐感到,他正是用漫长的时光,将那些凝重的往事一再咀嚼,化开了传递给我们。其中的苦味,已由他自行研磨,以至于往往被我们忽略。
《回望》 从故乡黎里开头。我看到过两本类似的回忆录,《盲人奥里翁》和 《寻找家园》,两者都有江南水乡家世,民生辛苦情节。但相比后者,金宇澄无激昂愤慨之辞,较之前者,又无低徊婉转之态,在对二十世纪艰危冲突的回望中,自有一种深沉厚道于其间,足以滋养人心,消泯戾气。
这种平和从何而来? 很多时候,当我们试图以世故的积累略去年轻的棱角,得到的不过是无意义的庸俗。而对面金宇澄额头的皱纹,和他指尖升起的沉郁烟丝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纯真感觉,让人体会到其中沉积的不是世故,而是初始执着的质量,他把那些尖锐之物自己承担了,把平和留给我们。在回忆知青生活的 《碗》 中,我们还能直观地看到几许痛切,似乎透露着作者的心还未能足够沉着,到了 《回望》,则已全然负载了这份生命之重。
这把他和那些流连于洋场风景、市民趣味的“海派文学”区分了开来,就像他的故乡黎里、他父母辈的蹉跌经历把金宇澄和一个典型的“阿拉上海人”区分开来。实际我们每个人也都凭藉自己的经历,和某种过于流行的身份认同区分开来,在上海这个标签过于明显的地方,这种区分意味着他要承受很多,回避很多,放弃很多。
于是在讲究“出名要趁早”的海上文坛,金宇澄在“老编辑”的帷幕后埋名到了六十来岁,这几乎是一个对写作者盖棺论定、封诰贴金的年龄,他却以看似不合适的厚重出现,改变了沪上文学的格局,以至气质。
同样的例子,有德语文学中的凯尔泰斯·伊姆莱,相比于君特·格拉斯的少年成名,凯尔泰斯到了暮年才摆脱了“翻译家”面目,成为“大屠杀”文学的杰出纪念碑,这固然是命运,却也有一种无言的自觉在其间,凯氏早年的日记里,漫步在悬铃木林荫道,望着落叶“灰白下垂的手掌”,已经暗自祈祷“但愿到了暮年再出名”。我想,这也曾是金宇澄在上海遍植悬铃木 (俗称法国梧桐) 街头的心事。他曾经有二十年不写,为了等待有一天的写。
这种自我推迟,才有了 《繁花》的孳生和 《回望》 展开的时间。金宇澄说,其间他干过很多杂事,也受过委屈,包括愤而拒写煤老板传记这样的经历,当时看似无用,但“后来发现都有意义”。有长年忍耐孕育的心,才能做一个语言和声音的炼金术士。
在一个“老上海”略显松弛的外表下,金宇澄隐藏着苏州故乡怀旧者与北大荒知青的面目,甚至可以说,他像一个长年的潜伏者,拿熟练的手艺骗过了上海人讲究的口味,却在里弄道情的韵味里,给了他们更好的东西。
这是上海必需的另一面的真实。大白兔奶糖的甜味,可能通向提篮桥监狱探亲以至死别的故事;十字路口的一幢西式大楼,可能是某个历史时期诸多人“跳冰棍”的所在。《回望》是一份个人面对城市、儿子面对父母的真实,更难得的是,这是在繁花绽放之后面对苦味记忆的真实,是名声之后的沉静。
金宇澄出名之后,很多杂事要应付,但半世纪坐冷板凳的沉静习惯并未离去,也是不会放弃的立命之本。就是在这种仍努力维持的沉静下,他才能完成 《回望》 这样郁积了岁月重量的文本。甚至,比之孕育繁花,作者在心态上超越了更多。虚构与非虚构的藩篱,质朴与讲究的选择,以至于多种文体的互照。似乎是轻轻放下了已经获得的高贵身段,来写处于探索状态的文体。
这是一个赤子对父母辈的心意,不欲把父亲当年的艰危谍战化,不欲把母亲的家世时髦化,不愿牢狱的艰辛轻飘化,不愿晚年的忆旧浪漫化。为此,他甚至引入了大量文献资料,和口述访谈,这让作为非虚构写作者的我,莫名地产生了认同。
我在外滩档案馆发黄卷宗里的查阅,和金宇澄在父亲信件、学术资料记载中看到的是同一种;我在提篮桥、南车站路探访的监狱高墙,和金宇澄去寻访的父亲关押地址,是同一处;我在石泉小区探访的孑遗托派群体,和同仁路上海咖啡馆里的“出土文物”欧阳先生,是同一类;《回望》 中眷眷念及的“红色女谍”关露,是我在北京西山冷落的平房探访过的女主人;甚至金宇澄插队的北大荒劳改农场,也和我去探访过的白茅岭农场是同胎。
金宇澄说,对 《繁花》,他起初并没有十足的自信,直待写到在满墙起皮的屋子里,“汉奸家属”黎老师对阿宝回忆丈夫被枪毙的往事,身上起了激灵,才确信这部小说成了。我的记忆中也有一间华山路附近四面透风的屋子,收藏顾圣婴遗物的老太太,坐床抱着玻璃瓶取暖,抖索着拿出有裂纹的肖邦手模,当时也曾使我感到身心的激灵。这种共振,来自于同一种为人忽视的内情。正是这位女士,陪伴了与金宇澄父亲暮年重逢的顾高地的寂寞。两个未曾谋面又年龄跨代者的回望交织在一起。没有后来者的诚实回望,就没有真实的上海,有的只是一种自我游戏兼供外界观赏的心理幻象。
金宇澄回望的诚实,到了朴拙的程度,至于按照手绘的上海街区地图,来安排人物生活的环境、住址、路线。这份态度,甚至比作家梁鸿对于笔下的吴镇更坚决。《神圣家族》面世前,梁鸿对我谈起过将笔下人物还原对应到“吴镇”每条街区每个门牌位置的构思,遗憾的是小说集出版时未能配套这样一幅地图。《繁花》中的手绘街区地图,有似湖南老人沈博爱的蹉跎坡铅笔画,不容怀疑地保留了人物环境的生存质地,保证了故事的可靠性。
这种非虚构写作的精神,出自一位小说家,且比一般的非虚构写作做到更为极致,只能说出自作家天性的诚实,对于生活记忆的极端忠实,具有一种土地和铺路砖的品性。
一面之下,似乎已经认识金宇澄多年,或许他会给所有初见者这种感觉,因为平和神气中封存的往事。窗外的迟桂花,透过并不严实的旧式窗缝,给这个下午的聊天,带来了经霜的清新气息;又似有若无,像他的文字,“最好的都只是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