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蝶(国画)沈嘉荣
沈嘉荣
一
我就读的卢湾区三中心小学就在我家弄堂的斜对面。早先它是法国人的兵营,后来成了勒格纳小学,有专门的天光画室。白天,各班级轮着到天光画室来上美术课,放学后,美术小组就在这里活动。美术老师孙孟娟是一个非常和蔼的老太太,画得一手雅致的工笔花鸟,常自掏腰包带我们坐公交车去南京路美术馆看展览。三年级的时候,孙老师推荐我和另一名同学到区少年宫美术组活动。
那是夏天,知了一个劲儿地在梧桐树上叫啊叫,我们拍着路边老房子的墙,沿着复兴中路走啊走,身上全被汗水浸湿了。好不容易跑进由几幢红砖洋房组成的少年宫,进入二楼美术室,看到一群大孩子挤挨挨地画素描,中间是戴着大头娃娃头套,扮着舞蹈姿势的模特儿。我们哪儿见过这阵势,羡慕得不行。
接待我们的赵老师看了介绍信,似乎有点为难,然后从书架上找了两本薄薄的小册子,一本是张乐平的三毛,一本是乐小英的儿童漫画,让我们带回去照着画。我顺便看了一下书价,每本6分钱。
我们回来就画,几天辰光就背熟了,给赵老师看。让再画,再看,还再画。孙老师问:“你们在少年宫画什么?”“画三毛。”“好吧,帮着出黑板报吧。”我们就在大队报上编起了四格漫画:“三毛在三中心小学”,故事就是身边小事。同学们一看,很喜欢。于是卫生报、体育报、班里的报都来找我们,我们从周一到周六都在黑板上画“三毛”。五年级的时候我患了肺结核,父母认为就是粉笔灰吃多了。
后来,我们俩又并肩考上比乐中学,又画“三毛在比乐中学”。
三十年后,我和另一名同学都成了中国美协会员。想起来,是当初的两本价值6分钱的小画册指引了两个画家最初的道路。
二
在轻工业部上海轻工业专科学校的造型美术专业度过了四年时光。本来这是个很好的美术设计学校,有优秀的设计师和画家作指导,然而学程及半,十年动乱开始了。捱到四年零四个月,我被分配到青岛晶华玻璃厂“接受再教育”,在煤气发生炉上工作,最重要的一项活计就是“打钎”,我和其他两位工人抱着5米长,80斤重的钢钎捅炉子,要是捅不动,就要站到条凳上抡起18磅的大锤使劲儿砸,绝对是粗放型的劳作。活虽辛苦如此,工余仍画画不辍。
后来就三转二转调到研究所搞设计。由于我有画“三毛”的童子功,与设计交集,竟也出了些东西。我用两个孩童做装饰,一个抱鸡,一个抱鱼,颇是喜庆,叫“恭贺新禧”葡萄酒,市场反映很好,还得到了华东大奖。
慢慢地,有些刊物恢复了,青岛有两本少儿月刊,一本是 《小葵花》,一本 《红蕾》。编辑知我擅画孩子,便约我画插图。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几块钱的稿费也是非常珍贵的,所以我拼命地画。画少儿插图应该是我的第四时间:第一时间是做研究所的领导,事无巨细样样得管;第二时间是兼着的设计室主任;第三时间是做设计,因为我的设计任务也是有指标的,而这往往被我带回家来完成;所以第四时间是业余之余,当妻子与女儿睡下,鼾声轻起,我便在冰冷的小北屋披衣作画,不知不觉间窗外升起曙色。
插图比较简单,重要的是封面和封底的连环画,我会认真地去琢磨。由于我同时是设计师,会用设计的方法对待内容的处理,间有满意的作品出现。我就把这些作品略作整理送到全国美展去,居然每发必中。六届美展我送的是 《小葵花》 的横格连环画《入队》,用针管笔勾形,染料色平涂,类似山东杨家埠年画。七届美展的时候,我送的是为 《小葵花》 画的封底,用水粉点彩的方法,画小动物的故事《友爱》。创作时和文字编辑商量,还由我把文字改成极简,如第一幅,原有好几句,我就改成“小白兔蹦,小松鼠跳,小杜鹃唱歌。”用这样的节奏入画,富有跳跃感。八届美展时正在为 《红蕾》 封底画 《外国民间故事》,是连载的。我使用中国工笔用的绢,描绘有趣的印第安人、巫婆和傻小伙儿,放大一点后就送展,不但顺利入展,组织方还要求收藏。
全国美展五年一次,连续三次参展就可以加入中国美协,所以1996年我就入会了,那个时候不大讲关系,全凭实力。后来我就不参展了,想让点机会给别的画友。再后来想试试,又送过一次,也入选了。
我在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为少年刊物画了成千上万的插图。其中有一本《看图读古诗》 是浙江教育出版社的约稿,二十多年里一版再版。我曾给海外版画了两年的专栏插图,一周两期,内容是古诗和古人名言,其中部分还集结出书 《中国古诗一首诗》。有好几代人看着我的作品长大,也有不少画家模仿我的风格入了行。甚至连美国的一些孩子的家长都希望收藏我的这路作品。
我感谢 《小葵花》 和 《红蕾》,我是拉着小朋友的手前行的。
三
油画、水粉、水彩、丙烯、版画我都搞过,对于中国画也是下过一点苦功的,像水浒叶子、永乐宫壁画都仔细临过一些。听轻校老师讲,我的白描写生稿还被浙江美院借去作教学交流。
由于几十年的设计工作使视力越发不好了,在一次手术后,坚决辞去设计协会会长的职务,把设计工作室关了,一门心思写字画画。
提笔自然又是儿童题材。这一类绘画,中国叫做“婴戏图”。唐即有,至宋发达,及明清大盛。中国人用这种题材来表达喜庆吉祥,多子多福的意思。所以除了个别大家的作品,如陈洪绶、苏汉臣、李嵩外,大都可归入风俗画之列。
风俗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但好像落点在于情景的描绘,喜庆也是人之常情,但这只是观者的感受。而画家作画,不能仅仅是描绘和迎合,他需要表达。
婴戏图不好画。有的画家水平很高,一画孩儿,就像小大人。看来什么都对,但就是无趣。故孩儿虽小,空间却大。
我画婴戏,觉得孩子干净,眼睛中透露出善良、天真、自然的精神,希望用这种童真之美来安抚世间骚动的灵魂。过去有一种说法,叫“救救孩子”,而我觉得救救世界的一定是孩子。
一次我从六楼的家里下来,一出大门,几点冰冷的雨滴在脸上,我急忙把书藏到衣襟内。邻居小铺四、五岁的孩子正开合着一把红伞在玩耍,看到这情形,怔一下,便急忙高举着伞,踮着脚来为我挡雨。这完全是一种本能。我顿时大为感动,急急跑到画室,画了一幅荷花童子图以作纪念,续后又创作了一个荷花婴戏的系列,曾被四个展览馆邀请去作展览。
童年戏耍的记忆是鲜活的,静心想来,比大人的生活还要有道理,比如“过家家”,孩子就比大人要认真。
有些游戏虽然儿童不会想得太复杂,但大人以儿童的角度去想,一定会有启发。比如“拿大顶”,弄堂里的孩子顽皮,经常双手倒立和行走,力怯者也可以脚靠在墙上。这样看出来的东西颠颠倒倒,我便题诗道:“儿童大世界,小孩颠倒看,正反何谓是,庄周不能判”。
对于某一情景的看法也不是单一的,而且可以多样化。抖空竹,在上海叫“搓铃”,一个音盒的叫单铃,两个音盒的叫双铃。我就曾题过几次诗,其一:竹儿最虚心,取来作双铃,有人拉一拉,便出好声音。其二:此物生幽谷,骚客多咏吟,一旦成双铃,它便骨头轻。其三:你若拉拉,大家开心,你若不拉,我也清净。
非物之不同,盖人考虑的角度不同也。
过去的婴戏多是穷款,我画则喜欢写点文字,大家也喜欢看,增加了表达和沟通的丰富性。
虽然是现代的婴戏,画时往往会有古代的装束,竟从来没有人提这个问题,觉得应该这样。其实我在追求一种古典的人文的精神和诗性,总比穿着国外品牌服装,抱着芭比娃娃,吃着肯德基的好。
当然既是绘画,哪怕是对文人画传统的学习,最后解决问题的不是文字而是绘画形象本身,所以我一直在努力研究形象造型,笔墨和构图方面的问题,好像儿童的视角一直帮助我发现新的美的要素。我笔下的孩儿虽然长不大,但画自觉天天在长。
走进一些大展,儿童体裁的绘画那么少,少到几乎没有,我感到孩子们的饥饿,所以我会画下去,我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