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新
母亲不识字,也就谈不上有文化,可她出生在文化之家。我的外祖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教书先生,真所谓“打席的没有席盖”,外祖父教人家的孩子一辈子,自己的子女没几个识字的,据母亲说,我大舅的学问好,可在三年困难时期,我大舅一家死得光光,那年代,学问确实不能当饭吃。
母亲也确实识得几个字的,我小时候,母亲会指着我的语文课本,说这是个“一”字,这是个“大“字,这是个“人”字,我说:“你怎么认识这些字?”她说:“当年你外老爷教学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时间长了我就认得这些字。”但母亲不会写。母亲常常把带单人旁的字说成是个“个”字,我当时不明白,后来知道了,繁体的“个”字是有单人旁的。四弟说,如果母亲受教育的话,能当大学教授。见过我母亲的一位同事说,你母亲气质好,不像农村老太太,我说:“我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呢!”
可大户人家就是命不好,我外祖父三十几岁就患破风痧去世了。我母亲67岁去世,临终前二舅在她的床前,欣慰地说:“我们都活过了爹娘。”我猜想外祖母没活过六十岁。
母亲没文化,可嫁给了一个有文化的。我父亲在做了三个孩子的父亲以后又去上了师范,回乡做小学教师。母亲心中定有个文化情结,常给我讲我父亲小时候挨打的故事,跟他的二老爷在一个床睡,二老爷让他背书,正背以后还要倒背,背错一个字就打,那手常常给打得像发面馒头一样。我们后庄有个大先生,是解放前方圆百里有名的私塾先生,母亲常常说起他,穿着白大褂在城里教书,可神气啦!
可母亲没沾多少文化的光,我父亲45岁那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撒手人寰。真是天塌了一半! 除了姐姐、哥哥已经成人,母亲娇弱的身躯要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从此母亲就变了。父亲留下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我把它当作半个老师,通过它我获得了许多知识,懂得了许多道理,情操也受到了陶冶,可母亲一听到它的声音就心烦,说:“一天到晚就知道听,听,听,不知道死的鬼!”我有时候还要跟着收音机唱,莫名地又会遭她一顿痛骂。我从邻家借来长篇小说,经常因为看得入迷忘记做事情,必然会惹得母亲一番唠叨。
可母亲对有知识的人还是十分尊敬的。母亲回娘家必然会经过我的母校,也是哥哥的母校,她说有个吴先生会问她:“你是李立的母亲吗? 李立是个好孩子。”李立是我哥哥的名字。她说的吴先生是女的,教政治的吴蓉娇。称女教师为先生,那是修养的标志。
我们的日子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变得更加困难。我每天做功课要到半夜,伴随我的是一盏昏暗的小煤油灯,可煤油紧缺,要凭票供应,再说,买煤油要花钱,时间长了,母亲会唠叨:“每天点灯熬油要到大半夜,反正不花你的钱!”那时候大学难考,有同学复读了八年还是考不上,我们农村条件差,生活艰苦,农村中学的师资也很成问题,光学真是看不到曙光的,母亲常常劝我:“为什么非要走那条路呢? 干什么不吃饭,你看人家熬,一个大字不识,不照样一个月拿一百多!”她说的熬是我本家大伯,在煤矿挖煤。
我最终没有按照母亲的话终止学业。1982年,我终于考上了大学。一开始母亲并没有十分激动,觉得考上了我就可以从穷窝飞走了,与她无关了。可几天后她为我向银行贷款凑学费,信用社的人说:“贷给你,贷给你,你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培养出个大学生!”母亲顿觉脸上十分有光,逢人便说:“俺儿子在过去是状元哩!”
其实我并没有给母亲带来多大变化,她依然贫苦,健康也每况愈下了。我曾经接母亲到单位住一阵,她常常由我想到我的父亲,感到教书辛苦,“上课的时候肝肠肚肺都动颤。”教书之余,我爱写点东西,母亲心疼地说:“那要费多少脑子啊!”由此我想到李贺的母亲说的一句“这孩子非呕出心来不可呀!”
后来,母亲因为急病发作而住进医院,同病房一位老太太,母亲向我介绍说:“你这位大娘的儿子也是写诗的。”第二天我见到这位大娘的儿子了,是山东诗人马恒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