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冠青
不止一次地想象“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古典境界。
夜深人静,月冷如水。一方斗室,一架案几,烛火烁烁,琴声悠悠。案前一书生展卷夜读,案边一女子相伴在侧。女子淡妆秀颜,玉指纤纤,薄袖轻捋,素腕微露,或拈一支线香插于香台,或捻一粒香丸置于香炉,相顾一笑中,点燃香头,一缕细细白烟袅袅升腾,瞬间满室光影浮动,暗香盈盈……
想象中,一种销魂的诗意常常猝不及防地酥麻了我柔软的心。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这样的燃香岁月,这样的古典意绪,似乎已经距离我们太远太远了,令在滚滚红尘中浮沉的现代人可望而不可即,偶尔的回眸,也许都是一种很奢侈的向往。
西方美学家海德格尔说,人是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可是,在现代化的今天,人生的诗意都到哪儿去了?
然而那一天,泉州作家的永春达埔镇汉口村之行,就那么突然地让我感受到了诗意回归的惊喜。这个坐落于青山绿水间的“中国香都”,以它独有的香道文化,温暖了我的身心,澄澈了我的灵魂。
那个晌午,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端坐雅室,在悠扬的琴声中,一边品茶,一边欣赏隔火熏香。看表演者挺胸收腹,屏息静气,缓缓舒展双手,备香炉,加香灰,放香篆模,填粉压模,脱模点香,一股淡淡的檀香顷刻溢出香炉,弥漫了整个空间。那一瞬间,我恍惚回到了古代,那一脉似有似无、扑朔迷离的檀香,似乎让我们的精神,一下子超越了物欲的现实,变得宁静而愉悦。
汉口村的制香工艺源远流长,据说早在宋代就由时任泉州市舶司的蒲寿庚通过海路进口名贵香料,制成香料产品,再由蒲氏后裔带至永春汉口村传播发展起来的,至今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之前,我曾经多次从泉州乘车去德化路
过汉口村时,看见路两旁的竹架子上密密匝匝地晾着红红绿绿的篾香,我就知道制香是这个村的传统工艺,我甚至想象,佛庙中那一炷炷在佛祖面前袅袅升腾的香火说不定就来自于这个村的工艺。
然而我却是在那一个晌午才真正感受到,燃香,其实绝不仅仅是一种信仰仪式,它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活态度。难怪古人在宋代时就对燃香生活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我在苏东坡的“万卷明窗小字,眼花只有斓斑。一炷香消火冷,半生身老心闲”诗中看到了他燃香静思、安闲随性的处世襟怀;在杨庭秀“诗人自炷古龙涎,但另有香不见烟。素馨欲开茉莉折,底处龙涎和檀嶘”诗中读到了“焚香”
仪式的动人韵味;在黄庭坚的“香之十益”、“静中成友,尘里偷闲”的赞叹中感受到他对燃香生活的独特追求;在文征明“妙境可能先鼻观,俗缘都尽洗心兵。日长自展南华读,转觉逍遥道味生”中体味到以“闻香”摆脱俗世俗缘、追求高雅逍遥的生活态度;在朱熹“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何须楚客纫秋佩,坐卧经行向此中”的“香界“诗中,我更读到了这个宋代理学家把燃香当做一种精致生活优雅情趣的独特境界。
我常常想,虽然古代文人的生活并不安定,时不时也会碰到天灾人祸,兵荒马乱,但为什么他们呈现给我们的生活态度总是那么从容,那么恬淡、闲适和优雅? 也许就在于他们那种生活方
式,他们吟诗作赋,他们弹琴插花,他们踏雪赏梅,他们品茶燃香,他们把素朴甚至拮据的生活过得诗意绵绵。于是东晋名将谢玄哪怕戎马倥偬也要佩带香囊,于是宋代的苏东坡和黄庭坚即使被贬照样坚持制香焚香闻香,于是 《西厢记》 有张生夜读、崔莺莺红袖添香的动人情节。在明代佚名画家的作品 《千秋绝艳》 的画面中,崔莺莺娉娉婷婷地立在一台案几前,右手捧着香盒,左手拿着一粒小小的香丸,正要投进香炉中。虽然张生和崔莺莺的幽会危机四伏,但我依然能感受到那个红袖添香的意境该有多么美!
也许今人的生活远远优越于古人,但我们似乎总有一种难言的焦虑与浮躁,总感觉少了一种心情,少了一种雅致。现在看来,也许我们缺少的恰恰是古人闲雅的生活方式和从容的生活态度。我们总是被利益驱动着不停奔跑,我们的心总在红尘中翻滚,不得安宁。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淡定下来,寻一方雅室,与自己心爱的人儿一起,读书写字,泡一壶茶,燃一炷香,在香雾氤氲中慵懒,在轻烟缭绕中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