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浙江沿海的一个小村子里,出门便是辽阔的大海,晚上睡觉,海浪拍岸的“沙沙”声清晰可闻。村子不大,百来户人家,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暗沉沉的灰瓦房,甚至草屋,一条曲曲折折的土路,肠子似的把各家各户联系起来。每当刮风下雨的日子,雨水连同泥沙顺路而下,连行走都困难。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总喜欢将房屋建在山坡上? 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当初人们这样选择居住点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安全,二是因为土地资源少,需要尽可能腾出来种粮。
尽管村子不大,但也分为农队和渔队。可想而知,农队就是在田地里劳作的,而渔队则是在海上讨生活的。那时候,我们的渔队共有八条船,集体的,都不大,木质结构,比起现在的大马力钢质渔轮来,简直不及一提。
每到洋汛季节,就是渔民们出海的日子。所谓洋汛,大概是指一年当中不同鱼种发情产籽的日子。比如说,阳春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就是捕获大黄鱼的好日子。民间也有“三月三,辣螺爬沙滩,黄鱼咕咕叫”的说法。清明前后,是捕白扁、鲳鱼和马鲛鱼的时节。深秋的时候,则是带鱼的高发期。
在鱼汛到来之前,村里的女人们早已做好了准备,结好了网,备齐了物资,需要换洗的几套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条凳上,只待第二天天不亮,队长嘴里的哨子嘹亮地响起。那几天,结过婚的女人对待自己的男人也特别温柔,眼波如丝,颇像阳光下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一边不停地叮咛着要注意身体之类的话。
每个渔队都有一名队长。我们的队长姓杨,当时五十来岁,矮胖敦实,眼风如刀,脸上少有笑容,尤其是对待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孩,更是凶恶,常年一条藏青色的硕大灯笼裤,麻线纺的。
但他却有绝对的威信,开会的时候,只要他发言,全场鸦雀无声,连那些年龄比他大许多的老人们也都专注地望着他,微笑地点着头。这种权威不但来自于老杨对渔情的了解,更来自于当出海归来后,他对劳动成果分配的公平与果断。
那个年代,鱼好像特别多,尤其是黄鱼。黑夜里,如果静心细听,常能听到它们成群结队发出的“咕咕”叫声,仿佛一伸手,就能捞上好几条。不像现在,野生黄鱼已成为难得的珍品。
黄鱼色泽鲜艳,通体金黄,尤其是在月光下,刚捕获起来的黄鱼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光芒。剥去头皮,便能见到额头上生有数个小洞。正是由于这些小洞的存在,沿海的渔民们便发明了一种捕黄鱼的好方法。就是在船帮上绑上数根毛竹,十几条小船围在一起,然后用力敲打船帮,毛竹便发出空旷的、有节奏的响声,这声音在海面上久久回荡,足以把黄鱼震昏,一条条浮出水面,连网都可以省略。俗称“敲黄鱼”。
黄鱼肉质丰厚、细腻,几乎不需要什么佐料,清蒸、红烧、劈鲞、做汤,样样鲜美。一碗粉丝煮黄鱼,至今回忆起来,仍口有余鲜。
船队返村的日子,是我们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刻,人人都像过节似的。船还在海面上望不见影子,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已经站在塘坝上等待了,那些年轻媳妇们更是穿上了过年才穿的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脸红扑扑的,在其他人的调侃中偶尔低下头,露出羞赧的笑容。
与村里人一起等待的还有那些背挑肩扛的外村人,他们起早摸黑,长途跋涉,是来贩鱼的。当杨队长分配完毕以后,那些多余的收成就会卖给他们,再由他们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把渔获送向四村八岙、千家万户……
捊岩潭
捊岩潭是我小时候最常做的一桩事,至今仍深深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下海,这种下海与成人的下海有着本质的区别,更多的是玩。那时的我是一个特捣蛋的孩子,经常逃课。一个学期下来,我那脸孔上长有两只酒窝的班主任老师总要向我母亲告好几次状,害得我每一次都被母亲打。
学校就在村子后面,离海很近,解放前是一座庙,破“四旧”的时候把菩萨毁了,改作学校。改革开放以后,村校被废弃,又再一次恢复成了一座庙,至今香火不绝。
我们这帮男孩子在塘坝上将衣服与鞋子一脱,连同书包一起,手忙脚乱地塞进草丛中,迫不及待地下海。如果是退潮,我们就在滩涂里打泥仗、捉沙蟹、挖青蟹、钓肚鳗、把人家安放在那儿的跳鱼筒拔出来,看看里面有没有捉到跳鱼。如果是涨潮或者平潮,我们就会在海水里学游泳,在礁石上捡螺、挖牡蛎。总之,那时的大海永远也不会使我们那样的小孩子寂寞。
而到了暑假,下海则就成了名正言顺的事。就像是上学期间的功课,每天非做不可,除非下雨。
那时候,我们干得最欢的一件事,就是捊岩潭。
岩潭是指靠近礁岩边的一处处积水潭。涨潮时,它被潮水淹没,退潮后就露了出来,因此,常常会有一些鱼呀、蟹呀、望潮呀之类的东西在那儿滞留。
岩潭的选择是很有学问的,需要不深不浅,不大不小———深或大了,等到下一次涨潮时你可能来不及处理,白费力气。浅了小了,则可能没有东西,同样劳而无功。所以,选择岩潭最好以能在退潮后的两三个小时内完成工作为标准。
目标明确以后,接下去就是干活了。先在岩潭四周用海泥砌起一道墙,目的是挡住海水的倒流。然后用自带的脸盆、木桶之类的工具将岩潭里的积水往外舀,直到见底,才算大功告成。
接着用双手在泥中摸索,尽量不漏过每一寸土地,这个时候,也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因为你不知道每一次下手,手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你。
收成是可以肯定的。最多的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鱼,像鲵鱼、海鲫鱼、小鲻鱼之类的,除此就是蟹与虾了,蟹多以岩蟹为主,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只青蟹,那算是收获不菲了。望潮更少,这种光秃秃、滑溜溜的家伙似乎天生不爱躲在岩潭里。
岩蟹和青蟹,是蟹类中体质很强的,壳也相对较硬,对付起来需要一定的勇气和智慧———要知道,它们身上的那两个大钳并不是摆摆样子的。一旦被咬上,不到手破血流,决不罢休。但万一被它们钳上,你可千万别心慌、挣扎,因为你越想摆脱,它就钳得越紧。此时,你只需在泥水中将它们轻轻放下,不动,它们很快就会自动放弃。
除了蟹钳,海泥里、礁石上,无处不在的牡蛎壳也都处处潜伏着危险,光脚踩着,一不小心就是一道口子。所以,那时候的每一个暑期,我的手脚总是伤痕累累,年年如此。
大人们有时也会下海捊岩潭,他们干起来自然要比我们这群孩子专业得多,收成也差别明显。据说,有大人还在捊岩潭时捉到过鲎的,但在我多年参与的经历里,却从未有过这样的运气,尽管内心里,每一次捊岩潭,我都会对它充满了渴望。
文/王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