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与我以前在维多利亚博物馆国立艺术图书馆的顶头上司、书史学家大卫见面,向他请教一些关于西书装帧的问题,问起大老板彦。大卫告诉我彦去年圣诞节时去世了,没有追悼会,遗体交付科学研究,享年七十六岁。
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脾气有些暴躁、灰白头发灰白大胡子的图书馆馆长,JanvanderWateren。图书馆位处博物馆正中,我们的大办公室在三楼,巨大的玻璃拱顶之下。彦的办公室则在图书馆书库另一头的一楼,他如同孤家寡人,脸上不太见到笑容,也不与人聊天问候,偶尔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图书馆中慢慢走过,总会留下一溜雪茄烟的味道。后来博物馆内全面禁止抽烟,关起门来时,他肯定违反纪律,因为他的办公室中仍有烟味。在同事面前,他当然不能再抽烟,但他的办公室外有个小天井,所以,与他开会,常常会开到一半,他就穿上外套,从窗子爬到天井里去抽烟,会议继续进行,冬天时也不管室内的人有多冷。同事们对这位坏脾气的馆长总是敬而远之,当然大伙也会在背后八卦,有人说他曾将胡子留得极长,编成小辫子后搭上肩膀,有人说他是伦敦最有名的基友之一,也有人说曾看到过他如何午夜疯狂过。
1996年8月,国际图书馆大会在北京举行,我与彦及大卫一起参加,和他有些近距离的接触,才知道,只要他选择,他可以是最有魅力最迷人的一位。他主持会议时谈笑风生,全然不像日常工作时那般黑着面孔。我也知道他二十四岁时离开南非来到英国,去萨塞克斯大学读书。当然,那时我对非洲毫无知觉,压根没想到自己几年后会去南非生活,所以,未曾与他聊到南非。他对中国极感兴趣,开会之余,饶有兴致地去天安门广场,逛琉璃厂的小店,还有北京的四合院。会后9月回到伦敦,彦的态度又返回到伦敦常态,在北京的那种亲热和迷人全然不见。不久,我也离开国立艺术图书馆,前往西敏大学供职。
到了南非后,才知道萨塞克斯大学曾经是南非前总统姆贝基的母校,那里是反对种族隔离的南非学生的大本营。在那个时代选择离开南非的白人,政治倾向不言而喻。也知道了从彦的姓氏来看,他应该是南非荷兰人。
彦在国立艺术图书馆掌舵十二年,贯穿整个九十年代,也正是英国年轻的当代艺术家最红火的年代,所谓“BritArt”震惊世界正是这段时间。彦给图书馆带来的最大变化,是开始收藏“艺术家手制书”(ArtistBook),其中不乏英国艺术家的作品,但更多出自美国和欧洲艺术家之手。大卫也与我说,国立艺术图书馆从五十年代开始致力于收藏现代手工装帧的书籍,例如“设计师书籍装帧师协会”资深成员的作品等,但1988年彦成为馆长之后,现代手工装帧的书籍很快就靠了边,取而代之的是艺术家手制书。
现在,艺术家手制书在中国已不再是个陌生的概念。徐冰策展的“钻石之叶:全球艺术家手制书展”已经在中央美术学院举行过两届,读者对这种“通过艺术家对图书空间的巧思,将文字阅读与视觉欣赏以及材料触感,自由转换并融为一体的艺术”也已经熟悉,但是二三十年前,这种样式在英国也很让人新鲜。
与大卫见面后,也是因为最近开始了一个“西书漫话”的专栏,我将在储藏室中存放了多年的标有“国立艺术图书馆”的纸箱打开,里面是各种关于艺术和书史的资料与笔记,其中,不少是关于艺术家手制书的,例如当时的检索条目和反转照片。看着纸箱里的东西,感觉自己像走了一个大圆圈后,又回到了起点。
二十年来,国立艺术图书馆也和其他许多文化收藏机构一样,所有的书目都已电子化。所以,我又对照自己的笔记上网搜搜,当年在彦的一腔热情指挥下所收藏的艺术家手制书,现在许多已经不再被人提起。但有一些,在艺术史书史上仍很重要。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国亚特兰大的艺术家托马斯 (LarryThomas) 手制 的 《噩梦之书》 (BadDreamBook)。从美国运到伦敦,大大的纸盒子,标着小心轻放的字样。我还记得里面是一层层塑料薄膜,正中放着这本手制书。此书由三部分组成。最下面是四个粗壮结实的玩具汽车的轮子,仿佛曾经参加过越野车赛,轮子上还有些泥巴点。轮子上平载着一本书,平常书的大小,封面封底的夹板很厚,裹着深棕色的皮面,手工粗糙,与那些精致古雅考究的设计师装帧师手下的皮面书不能相比。书上是一件塑料的“雕塑作品”,那是一只手,手心往上平摊书上,持一束黄玫瑰。但别以为这纤纤细指有多美,最瘆人处当数手腕,被钝刀锯断,包扎着纱布,纱布上透着微红,绵延到书里。书是可以打开的,书页为厚素描纸,共十四张二十八页,每页上都有一图一词一句话。图是噩梦意象,可能是动物或物体,先用橡皮图章刻成后盖在纸上,再用彩色蜡笔进行装饰;词是噩梦名称,多用小写字母,铅笔写成,例如“老鼠”、“沉船”、“溺亡”。一句话是对噩梦的诠释,全部大写字母,用橡皮字母图章盖成。
艺术家手制书到底应该归为艺术品,还是书,一直有争议。它们仍有书的特性,例如封底和封面等。但它们的外形装帧不再为内容服务,而是与内容共同构成实体。艺术家手制书以视觉形式代替传统语句,它们是感性的,动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