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星
丁酉小暑后三日近午,杨天德兄示我以微信群中所见正在修复的古琴照片数张,其中琴背的两张,一为琴颈,镌篆文琴名“钟台飞瀑”,当取意于钟子期听琴之台,一为池下,镌文云:
□□□□工,民国二十四年春日得之于武昌古玩肆。下半截满现断纹,上半截漆剥落殆尽,岳山亦圮,不能上弦,乃破腹重修,始复其灵透之妙。古人云“漆却断纹琴”,其斯之谓欤?行素斋主人刘寿聃 〔问〕 山氏识并镌。
文中“问”字仅存其右半,原亦不能辨识,乃据 《竺可桢日记》 掇补。竺氏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日记云:“接郭老办公室转来武昌高师1919年毕业生刘寿聃寄来甲骨文拓印的毛主席 《清平乐》 〔《西江月》 调〕寄井冈山,没有信,我不记得刘寿聃其人了。”次年九月五日日记:“一复武昌民主路282号刘问山,称是50年前我武高的学生,原名刘寿聃……”(《竺可桢全集》 第20卷第250、471页,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1年12月)
刘问山其人,《湖北省志人物志稿》 (湖北省志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光明日报出版社,1989年8月)、《武昌文史》 第5辑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武汉市武昌区委员会编,1989年9月) 均有记载,尤以前者简明赅备,兹录之如次:
刘问山 (1890~1977),亦名英礼,号寿聃,别号乐山老人,咸宁浮山方刘村人。清末考入武昌文普通学堂。1915年入国立武昌高等师范数学部,次年转博物部。毕业后从事教育,并与同学曾昭安等创办私立武昌群化中学。刘擅书、画、金石,会古琴,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在武昌高师学习时,发明“叶序模型”,经教育部备案,远销国外。1920年创作“刘氏向湿器”、“改良长柄剪”、“改良测斜仪”、“药液透明永久动物标本”,并著 《初级中学动物学》 《初级中学植物学》 《高级中学园艺学》。书法长于钟鼎、甲骨文字,1932年著 《学书初步》。篆刻有 《行素斋印存》 及 《六松亭记》 《百寿图》 等。“五四”运动时期,曾篆写“提倡国货”四个大字,附以短文,石印发行,呼吁国人抵制外货。抗日战争时期,回乡办学。抗战胜利后回武昌任群化中学校长。1946年春,被推为咸宁县临时参议会议长,旋即弃职。
建国后,在武汉十五中学任教,因深惜我国珍贵文物“散氏盘”被盗,觅得拓片摹刻,将拓印品送北京展览。又绘刻“和平鸽”和“万岁”瓦挡两杖 (引者按:当作枚),在金日成主席初访我国时,经外交部同意,将拓片寄赠。1965年退休,1977年病故。
这里提到刘氏“擅书、画、金石,会古琴,为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著作中有 《行素斋印存》 一种,多可与琴背镌文对看,如文作隶书,金石味极浓,且自署“行素斋主人”等。不过,一九三七年 《今虞琴刊》 未载其名,一九五六年全国古琴普查中,武汉琴人仅录汉口五位,刘氏亦不在其中。这可能与他的琴艺高低有关,也可见他与琴坛的接触大概是不多的。
照刘问山的说法,他初见此琴时“下半截满现断纹,上半截漆剥落殆尽,岳山亦圮”,剖腹重修,当是不得已而为之。修缮之后,原无漆者必然是髹以新漆,有断纹者大受损伤,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他才会引古人“漆却断纹琴”之语,意在自嘲。从杨兄所示的照片看来,如今正在修复的此琴,琴面漆面光洁,宛若新琴,琴背几乎涂满朱砂,紧紧包围着刘氏在黑漆上所镌的琴名与文字,如大军重围,密不透风,较之八十二年前的那次修缮,堪称脱胎换骨、面目全非。修琴时以朱砂间入大漆,誉作云霞,增其美态,谓之“云缀”,是较为通行的传统做法与审美,但过犹不及,刻意为之,不免落俗。除了文字镌刻之处,这回大约是真的“漆却断纹琴”了。
古琴历经千百年,一直作为在琴人手中使用着的“活着”的乐器,修缮当然不会以文物价值为先导,因此“漆却断纹琴”虽然煞风景,却一再发生,或出于满不在乎的琴人,或出于手段拙劣的匠人。兼顾弹奏之便、断纹之美者毕竟是少数,更不必奢求具备维持原状的意识。像汪孟舒先生那样走到另一极端,宁可终身怀抱千古名琴而不加修缮、不听其音者,目之所及,仅此一例。应该说,随着时代变迁,现在也兴起了对待古琴“修旧如旧”的观念,强调其文物价值,还是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考虑实用,不得已有损故貌,情有可原;若无必要,还是不要自以为是,而尽量存其真。不知当今的修琴者以为然否?
丁酉小暑后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