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与友人论及古史考证事。觉得古史辨伪,实在是一专门。本人学殖不逮,未敢置喙。所以取一“集注”态度,说法越多,越觉得有意思,却定不出“是非”来。依本人的藏拙之见,古史渺远,一切推论皆为假说,如果不以是非之见待之,从乙部稍微“移开来”一点,其乐无穷。
虽然具体说的是三代史事,但后来想想,古经古诗文,有时也未尝不是这样,一注一疏一定说它是对的,它注它疏一定说它是错的,有时实在下不了这个判词。倒不如把它们聚在一起,过去“不认识”的,不妨也趁这个机会打个“招呼”碰个面。如果一定要分出对错,那就只能与一个握手迎进来,其他的都让他们各自散了,那么不少是不远千里而来,也有点对不住而且可惜。
记得钱锺书先生曾经在评论钱仲联先生 《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的得失时,也把集释比作邀请了大家来聚会,但锺书先生却是怪仲联先生只邀请,却不肯主持,不肯去调停他们的争执,折中他们的分歧,综括他们的智慧或者驳斥他们的错误。
我倒是有点倾向于仲联先生,主持人如果不好当的话,或者干脆没有主持也是一个办法。就算是有主持人吧,锺书先生的这个要求也有点太高。反过来看锺书先生的 《管锥编》,当然他的才气盛、自视高,论断有时就比较斩截,但是作为我们读者来说,最感兴趣的与其说是他的论断,倒不如是他收集归类在那里的丰富的中西思想的论列。中外古今的思想中,有些复杂模糊、说不太清楚的地方,“列”比“断”更有意思。
正好手头有一首放翁的诗 《黄州》,全诗是这样:
局促常悲类楚囚,迁流还叹学齐优。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万里羁愁添白发,一帆寒日过黄州。君看赤壁终陈迹,生子何须似仲谋。
那里面的第二句是“迁流还叹学齐优”,这个“学齐优”是什么意思,就有点儿把各家的说法邀请到一起来看看的必要。
一般的注本,看到“齐优”的字面,往往是引 《史记·乐书》:“自仲尼不能与齐优遂容于鲁。”《索隐》曰:“齐人归女乐而孔子行,言不能遂容于鲁而去也。”那引文是说齐把优人乐工送到鲁,鲁看来没有宏图大志和清明之象,孔子觉得没有施展的余地,就离开了。
那么,这个典故的意思与诗句的“学齐优”,就有点对不上。放翁诗的上下文,总之是一种英雄恨,自悲局促像楚囚,草木已秋,愁添白发,过黄州,见三国赤壁胜迹,亦终为陈迹,愤激下一反语曰:生子何须似仲谋。那么,这个迁流还叹,无论如何总学不到让孔子无奈失望离去的优人头上。于是,有论者就说,此所谓“齐优”,与放翁行迹,殊不相类,实放翁信手拈来,率尔成对,未必真用以自喻。这是第一解。
不过,心眼实的人,对于上述的解释,总不大满意,认为牵强了一点。于是,干脆把那个出典看作整个的,“学齐优”,就是学一学“历史上这个齐优的典故”的意思,那么里面可学的,就不是齐优,而是仲尼了。这是第二解。不过,如此用典实在有点儿特别,换句话说,还是牵强。
那么,干脆把由“齐优”字面而来的那个有关仲尼的典故放下,把齐优解作 《史记·滑稽列传》 里的倡优一类人物,善为笑言,然合于大道,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历史上,好像齐地多有这一类优人,称作齐优,也是有理由。那么,由这个说到“学齐优”,又分作两解:一是已学了齐优进言,不意却致迁流,因之而叹。不过,这样讲法,与放翁激烈慷慨的性格和形象,总有点不大合得拢。二是想学齐优,用个曲折方式进言解纷,即使如今却是在迁流的路上。这个意思,好像也可以吧。
总之,说到这里,小小的一句话,至少有了四个解说。我也只能把它们邀请到一起“排排坐”,至于做主持人调停折中,我却没有能力来胜任,只能东看看西看看,把它们都打量打量,也很好玩的,不是吗?
由此联想到,有一年暑假,家里小朋友学校里的老师布置阅读 《史记》中 《项羽本纪》 《陈涉世家》 《留侯世家》 《陈丞相世家》 及 《游侠列传》五篇,于是就跟着他重新温了一遍。读至 《项羽本纪》 中一节:
项羽曰:“吾闻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宋义曰:“不然。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夫被坚执锐,义不如公;坐而运策,公不如义。”
其中一句: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我们用的本子是王伯祥先生选注的标准的注本,在这一句下的注解是:搏音博,拍击。虻音盲,即牛虻。虮,虱卵。虮虱,虱子的统称。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言牛虻虽能啮牛,然而不能破虱子,以喻巨鹿城小而坚,秦兵不能马上攻破它。
王伯祥先生与叶圣陶先生等是同一辈的老先生,学问深,遵古训。因此便去查 《史记》 三家注:《集解》引如淳曰:用力多而不可以破虮虱,犹言欲以大力伐秦而不可以救赵也。《索隐》 引韦昭云:虻大在外,虱小在内。故颜师古言:以手击牛之背,可以杀其上虻,而不能破其内虱,喻方欲灭秦,不可与章邯即战也。邹氏搏音附。今按:言虻之搏牛,本不拟破其上之虮虱,以言志在大不在小也。
我们细细地把王伯祥先生的注解与 《史记》 三家注里面各条的说法比较一下,可以知道,在牛与虻与虮虱这三者中,只有关于虮虱虽小、却因为深钻在牛背里面你打不到它的这一个理解,几家都一样。而王伯祥先生却把搏牛之虻比作章邯的秦军,说是这个秦军一时攻不破巨鹿的赵军。《集解》 的引言与 《索隐》 所引邹氏的按语,搏牛之虻皆指楚军,而即使用大力也破除不了的虮虱,则指围赵的章邯秦军,意谓如虮虱一般的章邯秦军可先不去理它,而只为全力攻打秦之主力或主体。颜师古的注,则认虻为秦之主体,而虮虱则为章邯秦军,击牛之背,虻大却易灭,虮虱太小反而清除不了。意思与上面一样,而喻体却有一点不同。
不过,在这一句的所有我们手边看到的各家注释上面,总觉得都好像有点“于义未安”。尤其是,与宋义这整个一段说话的下文联系起来,更是如此。宋义接着那句话是这么说的:“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 (通“疲”),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
这里面只有章邯秦军,并没有别指所谓“秦之主体或主力”,那么三家注里面几个说法,都说志在大不在小,就都有点落空了。而王伯祥先生的那一个说法,只说章邯秦军一时攻不下如虮虱一样虽小却难对付的巨鹿城里的赵军,勉强还是说得通。于是我们自己另外开动脑筋,得出一个别解,自己认为“颇有道理”也。这里面的虻与虮虱,分别是指称秦与赵。这个与王伯祥先生是一样。但虻却非可啮牛而欲破虮虱之虻,而只是欲拍击牛背上之虻,必须以虮虱诱之,所以这一句的意指可能是:
我们楚军欲想拍击章邯秦军这个牛背上的大虻,千万不可没有了巨鹿城里虮虱一样的赵军。但让赵军存在却不是去救,而是让它暴露在秦军面前,有意去吸引秦军和消耗秦军。在大虻一心一意欲啮虮虱却因为虮虱太小无处下嘴的时候,背后楚军的大手就可以稳稳地拍打下去了。这便与宋义的下文完全贯通起来了。但到底哪一种解是对的,却还是只能做一个邀集人,做不了主持人,只是偶尔地插说了几句话而已。
其实,一旦没有了做主持人的“负担”,“邀集”各家来聚会的兴致,真有点儿一发而不可收。这里不妨再举一个例子来说。秦少游有名的词《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其他都别无问题,只是最后“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两句,却是有点疑问。
一般注释:为什么要流到潇湘去呢? 意思是连郴江都耐不住山城的寂寞,何况人呢?
但通篇一读,总觉得上面这个解释多少有一点勉强。我的想法,“幸自”两字总还是按其本字来理解,那就有“有幸”的意味在里头。两句的意思仿佛是,郴江本是有幸与郴山相绕,能够相处在一起,却是为了什么要远远地向着潇湘而流呢?
家里小朋友的想法,更是与前面几句连成一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那是“由外而入”,虽是那样温暖的友情的慰藉,却是山水相隔,可望不可即,反而更添怅惘。那么,“顺理成章”,后面这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便是“由内而出”,郴江本是与郴山相绕,亦是一层暖意,却还是难以停留,终将远逝。如此,梅花尺素之“入”,亦是忧;郴江之“出”,亦是忧也。
翻检各家宋词注本,之前的解释,并非编者“自家主张”,而是出自胡云翼先生的 《宋词选》。胡先生的解释是:郴江本来是环绕着郴山流的,为什么要流到潇湘去呢? 这意思是说,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远方去了,可是自己还得呆在这里。胡先生的这个话,按着郴州这个寂寥的山城是作者的贬谪地的思路来说,当然亦是可通。但总还是有未达一间之感。
对于诗词,我有一私见,觉得俞平伯先生更为可靠,便马上从书柜里找出平伯先生的 《唐宋词选释》 来,少游此词是“当然之选”,平伯先生对于“郴江幸自”云云的两句,那个释解是这样:汲古阁本此词附注:释天隐注 《三体唐诗》,谓此二句实自“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变化。然《邶》 之“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已有此意,秦公盖出诸此。所引唐诗,为戴叔伦 《湘南即事》 诗。刘长卿 《岳阳馆中望洞庭湖》:“孤舟有归客,早晚过潇湘。”意亦略同。这类句法渊源承袭固已甚久,而秦此词却语法生新,写出望远思乡的真情,传为东坡所赞赏,将这二句写在自己的扇头。
没想到,平伯先生的解释又是翻出了新意。他是认为郴江的归处是潇湘,郴江思归心切,不肯为郴山和愁客旅人稍稍停留。郴江思归与羁旅之客的思乡正是一致,但是郴江可归而旅人难归,反添惆怅。
这样,如此短短的两句词,却至少已有了好几样的理解:胡云翼先生的解释,是一种。我们自己认郴江绕郴山本好像是一种幸运和温暖,却还是停留不住,流逝不定,也算一种。平伯先生认郴江流下潇湘只是思归,旅人远望流水而思乡,又是一种。知道这两句词的多解,并自己来添解,这或者便是只做“邀集人”不做“主持人”的一点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