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曲《初学者》有一种诡异的深情:一股如战场上彼此相杀的惨烈,与一种不能自拔的贪恋纠缠在一起。还不止———它还有刺耳的嘲笑,嘲笑初学者的笨拙,却又明明还有着不能释怀的伤痛。在一场相互眷恋/伤害的游戏中,初学者是受害者,却也是施予方。他受嘲于、自嘲于、也嘲笑于“初学”的认真、幼稚、放不开和不及格,分明又很痛,撒手不顾的同时伸出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护住伤处,护住心口,护住那初心。
与惯常的流行歌比起来,《初学者》不同寻常。乍见它的内容似随大流;再看就看到了新颖的修辞;若还想更深入,就能看到它整体上是独特的。尤其副歌,句子被切成一段一段,间隔以尖利的呼喝咆哮——惨烈却又深情的感受,就来自这里。
副歌并列了五组词、五个者:崇拜者、初学者、劝说者、挑拨者、羡慕者,这是歌曲场景中的五个角色,五个角色合演了一场活剧,构成了故事中所有的人际关系和冲突。其中初学者是核心,所有的矛盾、纠葛和撕扯,都围绕着初学者展开。
这歌手所唱,那尖锐、疲惫又深情的声音,正是这初学者的心声。初学什么?这五种角色在演什么?在学习表演游戏——娱乐年代的娱乐游戏。
《初学者》是薛之谦同名专辑的同名歌曲,他讲述的是他的个人经验,是真体验,是真感受。这个娱乐年代的娱乐游戏,也可以称为“互联网游戏”,也可以称为“真人秀游戏”。总之,一个明星,表演真人秀,一大群人围着他,有崇拜者,有劝说者,有挑拨者,有羡慕者,各方密切互动,模糊了台上/台下、演员/观众的界线。这正是眼下这个“互联—社交”网络时代的秀场,人人熟知。电视秀也好,网络秀也好,网红秀也好,平台、媒介、场景可变,秀的结构—真相是不变的:围观的许多崇拜者,仰视,放出艳羡眼光;这艳羡眼光,贪婪地欺骗着这明星,给这明星诸多幻影;劝说者做着挑拨者,劝说和挑拨,是熟客、高手、过来人角色的一体两面,由此这游戏产生冲突,才有发展和高潮;在高潮的、热烈的甚至惨烈的剧情里,用户获得体验,“脆弱的羡慕者被安抚着”。
但这一回,那个秀场中央、花团锦簇中的真人秀明星,在讲述受到伤害的尖锐刺痛,这是这首歌的不同凡响之处。作这张专辑时,薛之谦“出道”十一年,早过了娱乐学徒期。他却仍写出了初学者心身俱受伤害的折磨与痛楚,这不寻常。此时的他,貌似已经看穿了,业已放下身段纵身笑海,做起在人前充愣卖萌的“段子手”生意,但回到人后,在歌曲里,他如此肃然地咬啮着内心,以咽不下的凄苦和狠力的歌唱,崭露藏在浮浪和泡沫下的暗海,揭开伤感和隐痛,这不寻常。
以《初学者》开篇,薛之谦继后拿出七首情歌和两首以“小孩”、“花儿和少年”为主题的歌曲。与《初学者》一样,这些歌曲都唱得深情缱绻,面露事态重大之凝重。尤其是五首薛之谦自己词曲的歌和一首他作词、李荣浩作曲的《一半》,有着一边佯作着游戏和表演,一边却不能彻底放下的撕扯,其间的隐情与暗伤,与《初学者》一模一样。
不同于老一辈人的恋爱,《初学者》专辑中的恋爱有一种新的时代风尚印记,带有一种并不纯属于男女之情的诡异的纠结。这歌手,这恋爱的男人,虽身处恋爱中,却感觉自己好像一直是在演戏。在这些歌曲里,我们能始终感受到他对于身为类似于演员角色的那种感知,对被围观的过敏和对戏是否演过、是否演砸的忧心。在真人秀节目中,我们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秀,它们是真的,但主要的不是真的,它们是一场秀——当真就真输了,当真就演砸了。现在,在恋爱这桩事情上,这歌手竟有类似的体验、同样的隐情。当然,恋爱可不是秀,恋爱是真实人生,但这歌手可不这么觉得。他感觉着这也是在做一场逢场作戏,随后就一拍两散的戏,他知道这剧情,他想把这戏演成,但内心的某种执念,导致他总也演不好、演不成———他还是当真了,所以出戏了。他心里有个念头是,一旦当真了,这爱情也就演砸了! 所以别认真,别认真,千万别认真,他踩在这就将要演砸的分界线上,努力地、用力地、刻意地把握着分寸。
这些歌曲非常矛盾,非常纠缠,非常伤感。非常一致,它们都是分手之歌。想想看,若恋爱就是游戏,那么恋爱的主题可不就是分手么? 游戏一场一场,这场结束还有下一场,重要的是下一场。海枯石烂、永结同心是必不可少的戏码,但是终局,你一定得出来,一定不可投入太深,不可入戏,不可忘记了这其实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这些歌曲的这些信息,是这些情歌的不同寻常之处。
拆解这些歌,我们能看到其中的每一幕爱情,都有属于像是在演戏的这些性质:
《刚刚好》:分手的一刻,心情复杂,怕受伤,不想挣扎,这没什么不正常。这是一首心思很绵密的情歌。但是很微妙,歌手最后在意的,是这个火候:“我们的爱情/到这刚刚好”,刚好能忘掉,刚好之后生活可以“圆满”复原;“我们的距离/到这刚刚好”,刚好用不着挽回,不该计较,不如退下,不必再煎熬。这种盘算有些特别,因为“刚刚好”,可以了断得干干净净,他有点在庆幸这一场恋爱的结束。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这首歌很费解。不同于网络传播的庸俗化流行解读,从文本本身来看,它应该写了一段观剧的体验。看一出剧,联想到其中的情感/道德困境,如若放在自己身上,该如何相处呢? 看看周围,看客就是看客,看客都把自己撇清了,但“我”撇不清,“我”无法释怀,一再一再地想起了“你”。戏剧的剧情大概是:来了一段爱情,最美的,真正的,但之前已经有了爱情,该怎么办?“你”就是那最美的晚来的爱情的女主角,我在想着你,我听见了你,但是不敢相见。我以为我已经历经了重重人世,满心尘灰,但是你,干净得像最初的白纸,幼稚得像最早的情书。对于这“来得太晚”的“美丽的故事”,我最后的决断是:“我好像在哪见过你/我在劝我该忘了你”。这首歌非常悲,一个还没有发生的故事,但已经将它结束! 歌手唱得非常悲,骑上了假声的旋律破空而来、破空而去,他唱的是一种旷世的遗憾,实质上也是每一个人的遗憾———它竟然、其实、终究也没有发生过!
《绅士》:曾经有过一段的男女相约见面,男方想重燃旧情,但时过境迁,女方怎么想呢? 所以他小心翼翼,一直扮演绅士。这首歌将恋爱表现与演戏表现对应起来,二者成了同一件事,依同一个理儿。其中最有意思的是,二者都要“掌握尺度”,做真了就过了尺度,就闹笑话了。于是这绅士拼命掩饰着,言不由衷,自欺欺人,不闹这笑话,终于成功地还原成了路人,做成为了绅士。但内心的渴念和真情终不可解,未能说破,只好在内心里自言自语着,回响,激荡,放大———最后变得比表白出来更强烈。
《一半》:分手之后的内心独白。请注意它的词汇库:喜感、围观、角色、人才、剧透、做作的表情、旁观、对白、情歌、故事———这是观戏、演戏的词汇库,现在,它们组合成了一段失恋自语。
出戏还是入戏?掩饰还是来真的?这是薛之谦情歌一再在考虑的问题。通常他的表现是首鼠两端,为这个问题的两难费尽了心机,伤透了脑筋。他拼命掩饰着真情,生怕在片场闹了笑话,生怕一旦来真的出了戏,所以他拿捏着那分寸,极力不让真人、真心跑冒出来。但有时,还是会跑冒出来啊,所以他为这认真感到了羞愧,为这失态感到了尴尬。要放下,放不下,狠心放下。
爱情像是相亲节目,恋爱像是真人秀,谈情说爱像是演戏,“越掩饰越深刻”。在古典爱情时代,有人指出:不是艺术在模仿生活,是生活在模仿艺术。在今天,这个娱乐年代,在薛之谦的歌曲里,我们隐约发现,不是娱乐在模仿生活,生活也在模仿娱乐。探头朝外面的世界看看,这真不是只有歌曲里才有的场景,真实的生活里,实实在在,到处都有真人秀上演,都有人在表演“非诚勿扰”情感节目里的桥段。
在歌曲某一处,这歌手自问:什么时候我们开始收起了底线/顺应时代的改变看那些拙劣的表演?
但不管底线如何堪破,表演如何拙劣,毕竟毕竟,恋爱、生活不是演戏。所以到最后,歌手总还是感到伤心,歌唱总还是放出了悲情。而且这悲情深重,导致整整一张专辑,都是恋爱游戏中的惨情,都是遗憾和悲剧之歌。在一首又一首歌曲里,歌手一再地放开了悲声,将旋律与高音,跃向天地/灵肉相接之处,而器乐趋向古典、趋向庄重、趋向神圣,如浊浪拍岸,如冷风刮过,如城市凄清,如心境荒芜,再漫上感情的潮水——那是这歌手的真心。
在看透了娱乐至死的玩笑而探破底线的舞台上,薛之谦装痴卖萌,像个二傻儿童。但在歌曲里,他收束了形容,一脸郑重,一腔真情,表现了对音乐创作的尊重和深情,表现了歌唱艺术的庄严和持重。这个一往情深的薛之谦,以端庄成熟的形象,以自身这一个角色翻滚过肤浅、庸俗、恶俗的曲折表现,最后呈示了一个正见,一个最终须领受的教益,一个藏在浮华下的谜底:人生终究是真,它不容游戏;艺术终究是人心,它不是一场游戏。
专辑《初学者》,因此,意味深长。两年前,我第一次听到这张专辑,听到仿佛一个假面舞会上的杂沓喧哗,但在一个面具下,却有一个真实的男人声音,不是来自嘴,而是嘴上言语的幻音。就像是一片虚假幻影,幻影里有一个形象,想让人觑个真切。当时,薛之谦是谁,我并不知晓。在这两年里,可说的专辑寥寥无几,它算是一张。
2018年3月9日
文:李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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