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刚过,黄色的丁香水仙和白色的红口水仙都在水边满开。野鹅早已回到北国的池塘,开始春困中游水又打盹的舒服日子。
关于野鹅,古罗马人说过:“那愚蠢的野鹅离开了它们的憩息地,起飞;当它们又飞回来的时候,就和飞出时一样愚蠢。”
相比于不少禽鸟,鹅偏于肥头大脑,像一个厚嘴唇的胖男生。它踱起步来,摇摇摆摆,又像个撅屁股的胖女生。是因此才在东西方都落得个“呆鹅”印象吧?这多半是偏见。曾有人顶真地问我:“你觉得呢,你觉得鹅是愚蠢还是聪明?”
我怎么说得清!既没有饲养经验,也缺少长期观察;而且农庄里的家鹅和湖边、天上的迁徙野鹅,也不同吧。不过,我在瑞典南方近距离见过野鹅成群飞翔的姿态,实在不像十足的蠢蛋飞得出的——何况它们还要飞越千山万水。
一次是在大学城隆德郊外。秋叶凋零,更能鲜明地看见棕黑的树枝外宽阔的休耕田。不见其他人影。野鹅的部队突然空降,压着我的头顶有序飞过。我看着鹅的眼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很难说是因为兴奋、紧张还是惭愧——我可不会飞,可不会那么优美又洒脱地飞啊。它们一边升高一边转换队形,再高,似乎是消失于又高又远的云里去了。
一次是在家门口的鸟歌路蓝翅街。突然头顶有脆响打破了周日的寂静。一只鸟,且叫且飞,向着前方,朝着高处,转瞬不见。听声音似乎是野鹅。它为何独自飞?它是否自言自语?它到底说些什么?陡然响过更大声的鸟鸣。淡淡的天上,现出一群鸟。一只鸟是从西南往东北飞去的,现在似乎是它带着一群鸟,从天幕中钻出,又飞回来了。数一数,有11只。西南的天边是无言的晚霞,投影在池塘里、在农庄仓房的玻璃上——池塘是燃烧的眼睛,仓房的玻璃点上了最燃烧的窗灯。
还有一次是在海滨古城伊斯塔德中心。伊斯塔德有教堂和古堡的尖顶,有赭红、淡绿或鹅黄的砖墙。它们从这样的城市风景线上低低飞过——古老而静止的建筑和新鲜又飞动的野鹅,一起造出了萨迦的图景。
这图景还是有声的,野鹅未见其影,先闻其声。那固然是领头鹅和队员们对话的需要,却能让我这样的看客寻声找去,迎接野鹅大部队。虽说提前得到信号,野鹅还是快过我,每一次都让我手忙脚乱。要拍下它们飞翔的近景且拍得好,并不容易——它们转瞬就飞出镜头了,就远了、高了。
瑞典诗人埃凯洛夫曾兴奋地书写自己“听见了野鹅”:
我听见了野鹅飞过医院的公园
一个秋的春晨
我听见了野鹅在一个早晨
一个春的秋晨
击鼓一般——
朝北?朝南?
朝北!朝北!
远离这里——
这孕育出一种新鲜在我的深处
没有人能否认我
即便是我自己——
击鼓般的,是野鹅的鸣叫。没有人能否认我,即便是我自己——野鹅也可以这么说。
比如寒鸦,虽说黑而丑,但被人看出有一副聪明头脑。人们口口相传它们的事迹:会故意将坚果抛到路中间,候汽车来碾轧,然后坐享果肉。我也曾亲见一只寒鸦衔树枝飞来,途中眼尖发现半只苹果,忍不住歇在苹果上,拿爪子去摸,纠结几秒,终究没有张嘴,而是弃苹果而去——它懂轻重缓急。
人们不怎么公开议论鹅的好处。只有一位在农村生活且养过鹅的朋友,断言鹅可一点不笨——哪怕是家鹅。那只鹅跟他三年,每当他放学回家,都会扑着翅膀去迎接。有陌生人无意间靠近了他,鹅会对生人发起攻击。每当他抚摸鹅的脖颈,鹅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去年春天回国,我在扬州郊外的方巷镇,见塘边三只白鹅伸长了脖子,“鹅鹅鹅”地叫——急坏了。池塘另一头芦苇丛里游出另一组白鹅,当它们游到水中央,岸上三只鹅已停止叫唤,排队下水,会师而去。鹅,声情并茂,生动感人。
据说野鹅拍翅,能让其身后的野鹅飞升;在野鹅阵里飞,比各自单飞增距71%;每当野鹅从队形里掉落,立刻会感受到飞行阻力,便迅速调整位置,回归队形;领头鹅若倦了,会自动到队列后头,由别的野鹅替代领导位置——野鹅的叫唤,是一声声对领头鹅的鼓励;若有野鹅生病、受伤、被击中而坠落,会有两只野鹅前去救助。直到伤员再次飞行或已死亡,援助者才会加入另一支野鹅队或追上原先的队伍。
对某个对象,是否能得出较准确的结论,或取决于是否能在最吻合这对象的本质的距离,看到最本质的姿态。即便是野鹅,它的步态少不得让人以为笨。但一定要看它飞:上天给它一副翅膀,无论是在晨光或夕照里,它都可能被镀上金边。
2019年4月23日写于马尔默
作者:王晔
编辑:周俊超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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