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鲜花》与《黄河大合唱》
儿时,我就知道襄阳地区有个地方叫光化县。我十二岁之前一直住在随县的唐县镇,六十年代初,开始修建汉丹铁路,延伸至丹江水库。唐县镇火车站,修建于此,也是重要的火车站。
光化的来历其实颇为遥远,伍子胥故里也在此地。宋朝之际,老河口设立光化军,驻有相当规模的军队,“光大王化”,即成为“光化”的简称。光化县的老河口镇,可谓是汉江最为重要的码头,汉江的货物,一路上行,也被誉为“小汉口”。货物运至此地,小船沿着不同的河流,四处延伸。
将近千年的光化县,前些年改为老河口市。
走进老河口,品味历史,感受沧桑。
1982年春天,我来到北京晚报,张光年先生的儿子张安东与我同事。记得第一次走进他们的家,是在东总布胡同附近的一个大院。那一次,我与张光年先生聊天。以后,我们的来往就多了。
1992年、1993年,我四次到张光年先生住在崇文门的家里,请他谈周扬。时间分别是:1992年12月4日、12月7日、1993年5月5日、5月12日。我将谈话记录整理好寄去,他做了大量修订。可以说,他谈周扬的这些回忆,如今看来,极为珍贵。
之后,与陈思和策划“火凤凰文库”时,我特意请张光年先生编选《向阳日记》。这些日记,记录干校期间的星星点点,留存历史细节。
我从张光年那里知道,老河口的文化底蕴如此深厚。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张光年曾做过商店学徒、书店店员和小学教员。192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来因鄂北组织被破坏,失去组织关系。30年代起,张光年从事进步的戏剧活动和文学活动,1931年入武昌中华大学中文系。1933年参加秋声剧社任社长。1935年退学到武昌安徽中学任教。此时,他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艺论文,组织拓荒剧团。
1931年9月18日,沈阳被日本人攻占,东北沦陷。1935年,光未然创作话剧《阿银姑娘》,并写下歌词《五月的鲜花》。歌词交给作曲家阎述诗,很快为之谱曲,成为话剧里最为重要的歌曲: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们曾顽强地抗战不歇……
《五月的鲜花》,从此在中国大地广为歌唱。1959年拍摄《青春之歌》时,作曲家瞿希贤把《五月的鲜花》作为电影的插曲。
光未然1937年5月走进上海,与冼星海见面。不到两年,1939年1月,光未然途经黄河,突发灵感,写下《黄河大合唱》。在延安,他将歌词递交冼星海。几天之后,冼星海很快完成谱曲。《黄河大合唱》,1939年4月13日在陕北公学大礼堂首演,立即引发轰动!
的确是一个巧合。2019年4月13日下午,在与老河口的朋友座谈时,我提议可否明年在老河口举办“五月的鲜花艺术节”。就在这一天,我把信息发给张安东,此时他正在延安。这一天,恰好是《黄河大合唱》80周年的纪念日!
多么美好的日子!
走进光未然小学,参观“张光年故居”……在光未然纪念馆,听校长、小学生讲述光未然的故事。题词时,我写道:希望明年五月的鲜花艺术节如期开张!第二天下午,走进老河口豫剧团,听豫剧《黄河绝唱》。21岁的小伙子,声情并茂,长得还真有些像年轻张光年的模样。
《五月的鲜花》《黄河大合唱》,以及老河口豫剧团《黄河绝唱》……我相信,每年一次“五月的鲜花艺术节”,必会让更多的人爱上这里!
老舍诗中的老河口
抗战期间,来自广西的李宗仁将军,时任第五战区司令,1939年走进老河口,在这里成为抵御日本人的最后阵地。他率领将士,在老河口抵抗日寇,长达6年之久!
李宗仁在老河口,为了维护社会治安,以利抗战,将王正心及其一伙土匪头子铲除,随后又将民怨甚大的地头蛇刘胡子除掉。百姓得知无不拍手称快。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驻扎到老河口期间,不仅没有向地方摊派过,而且还关心地方的教育和医疗卫生。李宗仁亲自下达一道手谕:“任何官兵不得骚扰和侵占学校。”并在老河口创办了“四维小学”和“德龄小学”,自任“德龄小学”的名誉校长。李宗仁和夫人郭德洁还在老河口创办了“平民医院”,深受老河口民众的爱戴。
在此期间,更多的文化人也来到这里,如老舍、臧克家、姚雪垠、碧野、田涛、史沫特莱等,成为老河口文化的重中之重。
老舍先生1939年8月3日一路辗转,来到老河口,前去华北战地访问抗战将士。老舍在书中写道:“三九年初夏,‘文协(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得到战地党政工作委员会的资助,派出去战地访问团,以王礼先生为团长,宋之的先生为副团长,率领罗烽、白朗、葛一虹等十来位先生,到华北战地去访问抗战将士。”“慰劳团先到西安,而后绕过潼关,到洛阳。由洛阳到襄樊老河口,而后出五关再到西安。”(《老舍自传·八方风雨》)
来到此地,老舍采访一周,回到重庆,他写下这首著名的诗《老河口》:
……
忽然,柳林一片,锣鼓喧天,
五步一家茶馆,
五步一座戏园,
河南坠子配着音调的丝弦,汉调京腔争鸣着鼓板,如雨的汗,不断的烟,山东的马戏人海人山。……
在这虚浮的繁闹里面,
却有一股鸣声不大的清泉,流到桐柏,流到襄樊,
流到大洪大别几座雄山,
会合着血的渠流,血的溪涧,浩浩荡荡,流成了血的长川;它以泉的清明,血的激溅,
镇定如山,疾驰如箭,
教暴敌的骄狂变为羞愧;
与这清泉为伴,诗人弹弄着琴弦,多少超人的勇敢,多少血肉的奇谈,在桐柏山前,在襄河两岸,每一个故事都是哀艳的诗篇。
这清清的泉水,
激动着那血的长川,
出席今夜出袭,明朝应战,最近的目标是夺回武汉!
河口的风光,
只表现了这清泉的一面:它的从容,它的恬淡,没有激鸣而气度明远。
假若政治方面有良好的根源,
或及时的能有新的树建,使军民同战,军政相联,像两溪清水合成绿川,
那襄汉之滨与山泽之间,将有更多的歼敌的争战,随着大江东去收复河山!!
老舍先生的这首诗,可以说是写给老河口民众最好的一首诗!老舍后来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拍成电影,为北京人艺创作的话剧《茶馆》,一直成为人艺的重要剧目。
1982年2月,我从复旦大学来到《北京晚报》,认识了不少前辈,如冰心、胡风、梅志、萧乾、贾芝等。认识舒乙先生也很早。担任现代文学馆馆长期间,舒乙为巴金先生做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巴金百岁华诞之际,舒乙请不同画家为巴金先生画像,在现代文学馆举办展览。2019年3月20日,参加《新文学史料》40周年庆典,很高兴又遇到舒济大姐,86岁高龄的她,身体特别健康。她赠送我一个首日封,正是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
吴晗与袁震
我们走进老河口市袁冲乡袁冲村的一所学校。袁书堂(1884—1930),原名国坤,幼年读经书,废科举后,1913年赴武昌考入省警察学堂。在校期间,接触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民族、民主革命思想。毕业后在省警察厅工作。其间经常邮寄进步书刊回家。每遇回乡机会,即向家人及乡亲宣传新思想。
走进袁书堂纪念馆,看到袁震之与姐姐袁溥之的合影。
袁震之(1907—1969),后来她去掉“之”,改名为袁震。18岁时考入武汉大学攻读史学,1930年,23岁的袁震又考入清华大学史学系,先后发表了《武则天》《中国地名考》等论文,成为清华赫赫有名的才女。袁震在一次回家看望患肺结核的父亲时被传染,患上肺结核,进而转为骨结核,从此便卧床不起。袁震因为长期生病而无法上学,清华大学只能取消袁震学籍。
吴晗原名吴春晗(1909—1969),出生于浙江省义乌县吴店乡苦竹塘村。1930年,清华大学因吴晗文史成绩优异,将他破格录取为历史系二年级的插班生。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蒋廷黻坚持吴晗留校任教。吴晗最后还是留在清华,蒋廷黻破格聘请他担任历史系教员,并让他给研究生上明史课。
在清华大学,吴晗第一次结识袁震。他想不到袁震这样一位重病在身的女子,对生活竟还是那样的豁达乐观,她的学术功底也颇为深厚。吴晗已对袁震产生爱慕之情。袁震也对吴晗一往情深,在她眼中,吴晗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品德高尚,待人热忱。此时的袁震,比吴晗大两岁。
这时,姐姐袁溥之出狱,她来到北平与朋友夫妇在西城租一个小院,将袁震从医院接出。闻讯赶来的吴晗,执意要从自己每月80元大洋的薪水中拿出一半接济袁震和袁溥之。袁震不愿接受,吴晗想出一个主意,让袁溥之帮他抄写《李朝实录》中的史料,40元大洋作为抄稿的报酬,这得到袁震的默许。不久,袁震的堂妹袁熙之也来到北平,吴晗便介绍她到交通大学当图书管理员,每月有60元大洋的薪水,这才保证袁震的医药费和三位姐妹的生活。
1939年10月,《昆明日报》刊登吴晗、袁震的结婚启事,患难情侣终于结为伴侣。吴晗、袁震一起生活二十余年,袁震身体不适,未能生儿育女。50年代朱德夫人康克清知道后,建议他们从孤儿院领养一个。吴晗夫妇接受康大姐的建议,从孤儿院抱回了一个小女孩,取名吴小彦。不久,他们又从孤儿院抱养一个男孩,取名吴彰。两个孩子的到来,为吴晗、袁震的生活增加许多乐趣。
臧克家心中的台儿庄和老河口
来到北京,会去探望臧克家、姚雪垠等先生。
我去看望臧克家先生比较多。当时,我住在东单西裱褙胡同34号,臧先生住在赵堂子胡同15号,距离很近,如有时间,会去他家。听他聊天,听他讲述编辑副刊的故事。离开《北京晚报》之前,臧先生多次赐稿“居京琐记”,包括《我和孩子》《我爱雨天》《小手笔,好文章》《球迷》等。那些日子,也是他来信比较多的时候。
臧克家的女儿臧小平,写下《难得纯真》一书,感恩父母对她的照顾与关爱。此书中,收录《记父亲臧克家与国民党抗战爱国将领的交往与友情》一文,之后,她又发来《抗战正面战场中的父亲臧克家》。在两篇文章中,臧小平记录着父亲与台儿庄大战、老河口第五战区的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臧小平写道:
1938年4月5日,台儿庄大战正在激烈进行之时,父亲会见了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李宗仁当场邀他同赴台儿庄战场。4月6日夜,父亲与李宗仁、白崇禧等高级将领及参谋,一同乘汽车奔赴前线。在以后的8天里,父亲不顾战场硝烟未尽、敌机每日轰炸的危险,冒死三进台儿庄,克服了各种困难,对战地情况和血战台儿庄的主力部队——第五战区三十军孙连仲部下的三十一师、二十七师和三十师,进行了战地采访。采访对象上至孙连仲、池峰城、张华堂等著名将领,下至普通士兵和老百姓。在目睹台儿庄战地实况的巨大震撼和激励下,他仅用6、7天时间,就赶写出了长篇战地通讯报道《津浦北线血战记》。
4月14日,李宗仁在前线亲笔为此文题写了长篇题句:“暴日前受钜创于津浦路南段,野心犹未稍戢。近复挟其精锐数万之众,恃犀利之器械,左攻临沂县,右取临峄,直逼台儿庄。炮火连天,所过为墟,气焰炽张,有囊括我徐海之势。幸我将士用命血战,兼旬旅进旅退,反复搏击,卒将顽敌击退。双方伤亡惨重,为第三期抗战以来所仅有。余偕臧君克家遄赴前线督战巡视,台儿庄已成一片焦土。人民未及逃避死于敌人炮火之下者不计其数。敌尸未焚或已焚而残肢未化者累累皆是,臭气熏天,满目凄凉,极尽人间之悲惨。因日军阀逞侵略之野心,致两国人民罹此极度之牺牲,良可痛恨。希我军民不以小胜而骄,受挫而馁。吾人为求我中华民族解放而抗战,必须以大无畏之精神再接再厉,扫荡顽敌,还我河山,奠定民族复兴之基础,树立永久之和平焉。”白崇禧将军同时题辞:“战胜不骄,受挫不馁。”
在生活书店张仲实、邹韬奋先生的亲自主持下,5月初,《津浦北线血战记》一书由该书店以最快件赶印出版。除正文之外,书中还收入了数十张真实生动的战地照片、台儿庄战役示意图和几位指挥战役的高级将领的照片及题辞,再加上以战时地图为该书封面的设计,使它成为一本不可多得的抗战历史和爱国主义的教科书。
父亲在此书的序言中开门见山地写道:“我写这本小书,没有一点别的念头,除了想把个人在前方眼看耳闻的一些惊心动魄的血的事实向大家来个忠实的报告。有几段是谈战局经过的实况,有几段是战场惨状的素描,此外,一些零星有关抗战的材料,我也很珍重审慎的把它穿插起来,作为枝叶呈现给亲爱的读者,叫置身后方的同胞们读罢它,掩起书本来,默想一下敌人的凶狠,劫后的残灰,无家可归的灾民的惨状以及前线上士兵们英武敢死的精神,而悲愤交集,热血澎湃,来一个深切的自省。如果叫不起这样的反应,那便是我失败了。一个胜利的消息传到后方,大家都鼓舞欢腾,不知争取这个胜利,得多少血,多少肉!单凭想象是不行的,想象填进事实的模型永没有个恰巧,战地给人一个新东西看,而且会使一切人心地放宽,精神健强,希望年轻体壮的朋友们到那里去。……临沂的血战是初次胜利的火花,台儿庄的血战是胜利的火把,它将继续着燃烧——燃烧遍所有的失地。”(《抗战正面战场中的父亲臧克家》)
台儿庄大战之后,日本侵略军继续攻打武汉。之后,武汉随即沦陷。日军继续攻打随县、枣阳、谷城一带,襄阳随之沦陷。于是,位于汉水的老河口,成为抵御日军的坚强堡垒。
臧小平写父亲讲述的故事:
1938年7月,中共中央长江局副书记周恩来与国民党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商定,建立一个统一战线的文化工作组织——国民党第五战区文化工作委员会,负责战区抗日救亡宣传。中共中央长江局和中共湖北省委选派共产党员和文化界著名进步人士,参与文化工作委员会的领导工作。10月,该会成立,钱俊瑞为主任委员。父亲为七委员之一,负责军队抗战文化工作,两个月后又当选为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襄阳、宜昌两分会理事及宜昌分会总务股股长。
1939年春,父亲被任命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同年4月,父亲与友人姚雪垠、孙陵等组成“文艺人从军部队”(亦称“笔部队”)前往随枣前线,一方面到广西部队八十四军的几个师进行抗战文化宣传,一方面参加了5月的随枣会战。此行归来后父亲在给《文艺阵地》编者的信中,这样描写这次战地之行:“弟同雪垠、孙陵两兄到随枣前线作战地文艺工作,到前线后即分三组。弟到八十四军一七三师。从军、师、团、营、连部直到第一线,距敌只二百米,鸡犬歌吹之声相闻。弟系卅日夜去的,敌于次日黎明即大举进犯,一日之内发炮至三千余发之多,为沪战后最烈之炮火。弟于炮火中跑出,身边落多颗,幸而不死!回程至枣阳,敌人突冲至,几被包围,往新野、邓县……急行八日两夜,始脱险。敌人在后面仅距三十里。弟现已到河口,将来或再到安徽去看看敌人后方的各种情况……”
1939年10月,父亲的散文通讯集《随枣行》由前线出版社出版。
父亲在他写于1940年1月11日的120余行的诗篇《我们走完了1939年——给孙陵、雪垠》中,这样写道:“我们飞舞/在战争的风前,/我们拧动时代的轮齿/旋转,/我们用五千里的征程/送走了1939年。”(《抗战正面战场中的父亲臧克家》)
臧克家先生心中,一直没有忘记在湖北老河口五年间抵抗日本人的抗战。他说,能够结识李宗仁、池峰城、张华堂、黄樵松、钟毅、丁行等抗日爱国将领,结下深厚情谊。这些抗战英雄和殉国烈士,后来都是他在诗与文里不断歌颂和缅怀的对象。1947年的长篇回忆录《生活和诗的历程——续 〈我的诗生活〉》中,臧克家描写他与抗战将士的感情:“我们曾经用我们的墨笔,记述他们用血造成的故事;我们曾经用我们的歌词和诗句歌颂过他们,鼓舞过他们,娱乐过他们;我们曾经和他们一道历险,一道随着战争前进或后退;我们曾经以我们的心打进他们的心里去。”
1991年5月2日,臧克家先生在赵堂子家里,感怀当年他在老河口生活过的时光:
惊回顾,半世纪时光,与逝水东去!犹记当年,烽烟漫天,心怀激烈,胜地小住。而山光水色应胜昔,人已云老,朝气足!(《怀念老河口旧游地》)
臧克家生于1905年,2004年去世,享年99岁,也是高寿之人。
走进老河口,写下前辈故事,感怀那些跌宕起伏的历史……
完稿于2019年4月30日,北京看云斋
作者:李辉
编辑:李伶
责编:周毅 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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