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花湾的祖屋空了,成了花湾最后一幢空屋。
妈妈舍不得搬离祖屋。其实花湾的老人都舍不得搬离。在许多人家搬走一段时间后,出现过老人纷纷回巢的现象,就是悄悄搬回征收的空屋住下。那段时间花湾又有了人气,老人们东家串西家,什么也不干,就是天天在太阳底下抱团取暖说过往。
但是收了就是收了,不能回头。空屋一幢幢拆了,只剩下地基废墟。老人们抹泪叹气之余,被赶进了新生活。
年轻人其实也舍不得。搬走的青壮年男人,除夕夜一起回花湾拜年。这几年的除夕夜,年年有五六十人挤在我家,我妈倾其所有盛情款待,好像每个都是她的干儿子。 “孩子们,你们随时回,我热烈欢迎。还给你们的父母捎句话,他们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我这个老屋呐,就是你们的老家。”这番话说得铁汉子们眼眶湿润,他们什么也不说,一个个上前用力拥抱我善解人意的老妈,好像拥抱一次又将匆匆作别的故乡。
我家祖屋是爷爷买下来的。木结构的老宅子,古老宽阔。宅子后面是茂盛的竹山林。当年爷爷凭精湛的木匠手艺,赚了一笔钱,渡过河买下宅子安家花湾。
等我们出生长大,宅子已至暮年。记得我上初中那会,外面落大雨,屋里落小雨。下雨天第一件事是四姐弟拔腿飞奔找盆接漏雨,妈妈则冷静自若地指挥。
好多次妈妈和父亲商量盖新房,父亲不响;妈妈找父亲吵,父亲还是不响。那时爷爷奶奶都已故去。妈妈以为父亲是恋旧,不肯动爷爷的产业,就吵得更凶。烧得铁红的窑砖,屋顶装上敞亮的明瓦,砌出来像画好的画儿。那是妈妈的梦想。可是父亲说,老宅虽旧,但是能抗水灾。什么时候捞刀河涨起来,冲垮河堤,我们的宅子就会浮起来,变成木船,能救人。
诺亚方舟的说法没能说服妈妈。最后父亲摊了自己的底牌:“造屋不如育人,唐家的每分积蓄都得花在孩子的教育上,任何人不能动一分。生活再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孩子的教育绝不许吃亏。”父亲说话时眼光一一掠过我们,“记住爸爸的话,只要你们有志气读,我就有能力供你们读,就是读到外国去,爸爸也认。但是,哪个没志气,就是缺半分,谁也别想我拿钱去买。唐家缺钱不缺志气。”
我们果然没有让父亲掏钱买分数。二姐小学升初中没考上,就有志气地不上学了,任劳任怨干家务,后来还自学过医学,现在做财务经理。大姐学习好,成了花湾第一个大学生,后来还拿了法学硕士学位。弟弟多年坚持边工作边进修,拿了清华MBA。我是读得最久的一个,一口气读完博士才算结束。
爷爷留下的老宅子虽然老旧,但给童年留下许多珍贵的记忆。两条家蛇曾与我们共居一宅多年,我的小说《花湾传奇》就是写这段记忆。木结构的房子与自然契合,我在老宅子的幽深神秘里,听见天地万物呼吸的声音:结蜂窝长绿藓开野花的墙壁,摆嘎吱嘎吱纺纱机的黑阁楼,蹲在青石板、老用那双黄宝石眼睛仰着没脖子的头呆呆望我的老蟾蜍,春天从黧黑瓦上冒出来、撑把带仙气小伞的洁白菌类……很多很多细节,像捞刀河的水,滔滔流动在我的血脉里。
到我上高二那年,家里的经济情况变得困窘。困窘始自一场意外。我上初二那年,父亲骑车时冲下山崖,摔断了一条腿。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才慢慢痊愈。很长时间里,家里的经济只有出,没有进,不知道背地里父母叹了多少气。
但是父亲兑现了他的承诺。花湾大多数女孩很早就辍学,她们早早被送去学手艺出远门打工,因为女孩是别人家的,上学开个头,不当睁眼瞎就够了,一般家庭不愿花这份钱。父亲却让我们攒劲读,因此被人骂得耳朵起茧子。我和大姐成绩一直优异,父亲深以为豪,随便别人骂,逼急了回一句:“你晓得只卵,鼠目寸光!”他经常鼓励我:“三妹,你是只凤凰,好好飞,莫管旁边鸦雀呜呜喳喳的。”
但那时我并不理解父母的苦心。高中我开始寄宿,一个月回家一次取生活费。高二那次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对脸膛发红的陌生男女。原先爷爷奶奶的房间,变成了一个杂乱的酿酒房。一阵阵混合着酒香的翻滚蒸腾的白色蒸汽,令人醺醺欲醉。无数酒坛子层层叠叠堆在房间旁边,插不进脚。
我根本不听解释,一顿大哭,还朝父母怒吼:“你们怎么见钱眼开,把奶奶的老屋糟蹋成这副样子?”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无法接受奶奶的房间面目全非。后来被劝了很久才明白,父母实在是无奈生计艰难,才把这片房出租给酿酒夫妇。那个月,爸爸给我的生活费,多放了30元。离家时,我把那30元悄悄放回他的黑公文包里。
到我上大学时,房子不再出租,基本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天下大雨时,如果不及时接漏,雨滴很快会将房屋的泥地,滴出一个深坑。爷爷的老宅子,已经千疮百孔。
我上大三那年,发生了大改变。从深圳打工的弟弟,回来提出要起新屋,而且要起那种两层的洋楼。在爸爸反对前,弟弟掏出了他的设计图纸,还有五万现金。那是弟弟挖到的第一桶金,他从深圳引进设备,促成了第一笔大生意,五万巨款,是给他的提成。精干的弟弟,首先让全家人实现了多年的梦想,住上了新洋房。
主屋一楼是父母的套房和一排客房,二楼是弟弟的套房和我的房间,外面是一个大敞阳台坪。从那时起,我们一家可以坐在二楼,歇凉看萤火数星星了。侧屋全是父亲的设计,他用一双巧手修了凤尾竹顶的宽阔过道,还在侧墙亲笔绘上墨竹兰草,过道旁边是长廊一样一溜儿精致的功能房。
这幢房子完全改变了爷爷老宅子的结构,焕然一新。那时乡村还很少套间洋房,房子建好后,成了花湾最漂亮的房子,人人羡慕不已。父亲很有些得意,下雨时,把左邻右舍喊拢到院子里坐,几排木靠背椅,一张大圆桌,边饮新茶嗑瓜子边看雨花落,那场面好像他们正喜洋洋欣赏一场雨幕电影。
可惜辛劳了一辈子的父亲,却没能在让他骄傲的新楼里住上多久。在我博士毕业的前一周,父亲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突然离世。父亲完成了他所有的承诺和使命,我却来不及尽上一份孝。
父亲虽然走了,一家人的心却贴得更紧了,相依为命。这些年弟弟挑起大梁,承袭父亲精益求精的精神继续修整老屋的环境:一泓清水,几亩良田;绿柳成行,果树成荫;瓜蔬满园,鸡鸭成群;田园乐趣,宜家宜居。节假日大家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欢聚一堂,尽享乡情亲情。
我妈发誓守护老屋到最后一刻。然而花湾已经不再是花湾。去年以来,因为人烟稀少,花木狂野生发,遮天蔽日,走夜路时森森怕人,乡路变得越来越窄;钢铁机器不分昼夜在附近挖掘施工,邻村的湖全填平了,稻田和房屋已寻不着踪影,眼前出现的是大面积的红土堆,花湾变得面目全非了。
即便这样,妈妈还是不愿搬走。直到八月一个雷电交加、暴雨如注的下午,一个撕裂天地的霹雳从天而降,我家门前一棵大樟树应声而倒,电箱一阵火光,电灯全熄了……幸好那天姐姐们都在家,妈妈吓出一身冷汗,认为这是花湾人少了,玩意子多了,天神出面来管理了。
妈妈再不舍,也终是后怕,同意搬离。但只是搬离,祖屋并没被征收,若被征收,马上会夷为平地。“你是花湾最后一幢空屋,是花湾人对故乡最后一点念想,能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哦。”搬家时妈妈眼泪汪汪转头低声嘱咐空屋。
我这次回老家,就是为了去看花湾的空屋。
站在熟悉的大门边,我静静打量空空的祖屋:一落篱笆花墙像空屋的睫毛,洁白的墙壁像空屋雪玉的肌肤,屋顶上的榉树像空屋苍翠的华盖,满院子丰茂的花草像空屋美丽的霓裳,正厅堂上贴着父亲留下的四字家训:“厚德载物”,正如空屋的心脏。
即便是站在隔着院子的大门边,我感觉自己依然听见了空屋的心跳,噗咚,噗咚,噗咚。虽然祖屋空了,感觉却是满满的。这里盛着我们一家四代人多少幸福的记忆和爱!
热泪不停滚落,家园,祖宅,故乡,那分明不再只是语词,那是一滴滴从心底流淌出的滚烫的泪,是山清水秀间永恒的牵念。
空屋虽空,它却是活生生的,满当当的,它承载了我们根深蒂固的故土情怀,会永生永世在我耳畔如此心动心跳:噗咚、噗咚、噗咚…
作者:唐池子
编辑:周俊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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