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夜出门理发。平日此时鲜少下楼,不知道世间竟有如许闲人。抱着娃娃,或背着手,在店家的灯影里扎堆闲聊。
大约谈到养孩子的事。一位大伯侃侃而谈:“年轻人刚起步,不容易。新生儿各方面费用贵,我可以补贴。但你不能觉得理所当然。还要开口讨,讨不到就生气,那就越发不像回事。”
道理很好,不免点头应和。是日半旧衣衫,颓唐意态,太不像新时代知识女性,倒引起他十分注意。“小姑娘,看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结婚了?挣多少?只靠自己,也能养得起孩子?”
这话分明护短,我便觉得有趣,甘为驻足片时。六十五岁的落寞男子,实不知何谓隐私,在香樟花味的夜风里讲述了他的前半生。公私合营,先业荡尽。下乡插队,返城进厂,毕竟仍“成分不好”,只得与文盲家庭的姑娘结了婚。然后下海,日无暇晷,刚生的女儿托给外婆。
资本家的小儿子,读《古文观止》,背唐诗长大。瞧不起妻族,大约中间也爱过别人,可女儿还是心头肉。“外婆——文盲啊。大一点接回来,看看不像样子,缺少气质”,言下大是痛悔。“所以鼓励她读书。最后双学位硕士毕业,进大学做行政。女婿也硕士毕业,可惜亲家,哎呀,素质差一些。”
后一句太难接,只能赞美他教育成功。
“不,不太成功。他们啊,不爱读书。下班就电脑手机,游戏小说连续剧。我说你们利用这些时间,多读经典,或者练练笔,写点文章……但是没人听。”
想告诉他,“练练笔,写点文章”,也都无益于过好这一生。转念吞下这句话,好言安慰:“但您女儿应该和您很亲。”
一阵猛摇头,灯光刻写他的褶皱。“不,小姑娘。你没有孩子吧——你不知道。我们不亲。如果她小的时候,总是我牵着她走,现在她自然就牵着我走。当年没有好好牵过她。‘天伦之乐’,现在回头想要,已经不可能。”
作者:陆蓓容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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