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的书里有一首诗,你绝想不到是谁写的——
你不爱我时:你的声音甜蜜;你笑意盈盈;素手纤纤。
然而你爱我了:你的声音凄楚;
你眼泪汪汪;玉手让人痛惜。
悲哀啊悲哀,莫非爱情使你不再可爱。
我渴望岁月流逝
那你就会失去
明亮的双眸,桃色的肌肤,
还有那青春全部的残酷娇艳。那时我依然爱你
你才明了我的心意。
……
毛姆自诩为“最好的二流作家”,而许多公认的一流作家都是毛姆迷。他有一种洞察力。“他和最聪明的手艺人一样聪明,他与最久经世故的人知道的一样多”,他观察人性枷锁中的人,不动声色,他的眼神与笔尖都有刀锋似的冷。
毛姆在1920年曾到中国游历四个月,去了广东、天津、北京、上海,并乘船溯长江而上,抵达重庆。途中他写了不少笔记,随手用铅笔在路边买的纸张上匆匆写就,回国后稍加整理,成了一本随笔集《在中国屏风上》。他写长城,“巨大、雄伟、令人敬畏的中国长城,静静地耸立在薄雾之中”;他写路上随处可见的苦力,驮负重担,永无歇休,这让他想起庄子的话:“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他写在急流天险中拉纤的纤夫,在举步维艰中喊出的有节奏的号子声,是人的灵魂在无边苦海中的沉痛、绝望的呼号;而凡读过毛姆这本书的人,印象最深刻的一定是他写拜访辜鸿铭的那篇《哲学家》。
辜鸿铭何许人也,晚清鸿儒,学贯中西,精通九种语言,获十三个博士学位,在国外声名远播,洋人口传北京旅游攻略云:“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辜在东交民巷使馆区六国饭店用英文讲演他的《春秋大义》,讲演从无售票的先例,他的却要售票,且票价高过梅兰芳,但爆满,洋人趋之若鹜。毛姆到北京,要拜访辜鸿铭。他来得正好——1840年鸦片战争,1856年第二次鸦片战争,1900年八国联军,都是英国的事;毛姆就是一个英国人。
毛姆向接待他的中国官僚表示希望拜访辜鸿铭,后者答说,那就送张便条去叫他过来。便条送去了,辜置若罔闻。好在毛姆知事,他另写了一信,以他能想到的最礼貌的措辞征询,很快回复来了,约定次日见面。
在大师的清简的住所——毛姆的感受是“阴沉、空荡、不舒服”、“几乎没有家具”、“地上没有地毯”,略加等候,大师进来了。他年过六旬,那幅拍摄于他的盛年的标准像中的飞扬气概似已消褪,让位于嶙峋清瘦。以他晚年的照片去想象,他的神情应是傲然而淡漠,在毛姆的描述中,则是带有嘲讽和戒备。这是一个相当重大、紧张的时刻——古老中国的最后一位哲学家、代言人与来自西方世界的一位富有观察力和辨析头脑的作家会见了,此刻,空气凝滞,时间密度增大,历史在场感强烈。他们要谈些什么?毛姆不是好对付的人,尽管他是礼貌的来客;辜鸿铭更是狂狷傲世,每出惊人之语。
在客人知趣的礼貌恭维之后——毛姆心知肚明,哲学家在关注精神生活的人中间占据着一个尊贵的位置,这种尊贵必须以充分的恭维来供奉——他注意到辜的举止中有了某种放松。就像一个人摆好了姿势准备拍照,现在快门响过,他松弛下来,恢复了自我。然而,他仍然乐于谈论令人略感不悦的事情。
“英国人,如果你允许我这么说的话,于哲学而言不是很有天分。”他这样说,言下之意休谟、贝克莱这些人都不入他的法眼了。对此,毛姆谨慎地应答道:“在思想界我们不是没有颇具影响的哲学家。”话题转向美国,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如何?还不如美国的石油,辜如此答对。他时而在英文中夹杂一句德文,毛姆推测像他这样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倘能受外来影响,那可能是德国。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曾说:中国有最完备的国史,但中国古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哲学,还处在哲学的史前状态。他们当然没有谈到这句话,我真想听听辜鸿铭对黑格尔的这一言论作何评价。儒家学说是辜的怀抱。他接受它毫无保留,它则圆满地回应他精神上的需求。他在柏林取得哲学博士学位,于西方哲学那里兜了一个大圈,他的研究最终仍指向他的初心:智慧只存在于儒家经典中。
他开始发难了——
“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你们凭什么相信你们要比我们高出一筹?在艺术和学术上你们就胜过我们?难道我们的思想家不如你们深刻?难道我们的文明没有你们的文明那么复杂、那么深奥、那么精细?当你们住在山洞里,身上披着兽皮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一个开化的民族了。……白种人发明了机枪,那就是你们的优势。你们粉碎了我们哲学家的梦想:世界能以法律和秩序的力量来治理。……你们诉诸于枪炮,你们也将会由枪炮来裁决。”
一席长文,雄辩滔滔,掷地有声,尤其最后一句,在逻辑上是不圆满的,在语言上却是完美的,无懈可击,估计毛姆为之哑然,洗耳恭听,像个慕道弟子一样铭记于心,回去之后再逐句记录了下来。若他不记录,我们也读不到这一番宏论了,那位蓄着中华帝国最后一根发辫的儒家大师,口吐珠玑,顾盼自雄,他的语言堪比大炮,以一人之力回击了百年来西方对中国的侵略、欺凌、傲慢与偏见。他赢了这一局。毛姆输了这一着,却在另一方面给予了回击,以他的方式。按他写在书中的看法,他认为辜是一个悲哀的人——辜觉得自己有治国之才,但没有帝王来赋予他重任,就像古代的王侯礼遇诸子百家那样;他满腹经纶,渴望传道授业,但只有少数家境贫寒、资质愚钝的外乡人前来听他讲学。事实是否如此呢?其实不,辜当时已是退隐状态,早年他曾作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幕僚二十年,其间筹建自强学堂成一代名师,后又执教北大,还曾任职外交部,在在都逞其才学与强项。
那一大段炮轰言论发完之后,辜的语气和态度都变得温和起来。在毛姆认为应该告辞的时候,他甚至有些不想让他走了。他要送毛姆一样礼物留念,送什么呢,他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人。毛姆有了主意,说愿意要一幅他写的字。
辜研墨铺纸,写了一幅字,说是他写的诗。毛姆不懂中文,把字幅带回国后请人翻译成英文,读后吃了一惊。估计所有人读了都吃一惊。我读到的是英文和回译过来的中文,找不到辜的原诗。这首诗经过两重翻译成了这样——
……
令人歆羡的年华转瞬即逝,
你已然失去
明亮的双眸,桃色的肌肤,
还有那青春全部的迷人娇艳。唉,我不爱你了
也不再顾及你的心意。
它与原诗肯定有很大距离了。这里附上英译,也许能帮助大家走得更近一点。
我很爱这首诗,因为除了美之外,它包含了某种真理。这首诗仿佛可以扩展成一个毛姆写的故事,其间的冷峻冷凝很符合毛姆的风格。辜为什么要送他这样一首诗呢,是否包含了某种戏谑,就等着毛姆吃一惊?他的原诗不知是怎样,五言或七言,含蓄或放诞,写给一个具体或抽象的女性。他不肯当面亲自翻译,很对,那的确是令人扫兴的做法,至于这首诗会被别人翻译成什么样,他也不去管。一首诗,戛然而止,这是他们的会晤,以及毛姆这篇散文的极妙的结尾。
2018.12.3,2019.5.29,2019.6.14
辜诗的英译
You loved me not:your voice was sweet;
Your eyes were full of laughter;your hands were tender.
And then you loved me:your voice was bitter;Your eyes were full of tears;your hands were cruel.
Sad,sad that love should make you Unlovable.
I craved the years would quickly pass
That you might lose
The brightness of your eyes,the peach-bloom of your skin,
And all the cruel splendour of your youth.Then I alone would love you And you at last would care.
The envious years have passed full soon
And you have lost
The brightness of your eyes,the peach-bloom of your skin,
And all the charming splendour of your youth.
Alas,I do not love you
And I care not if you care.
作者:蔡小容
编辑:李伶
责任编辑:舒明 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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