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公交车电子广告屏上不断飞出“让森林走进城市,让城市拥抱森林”的美丽口号,令我想到中国环境专家忧虑青少年患着的“自然缺失症”——“现代人们与自然的割裂越来越深的现实”。在对该症研究较早的瑞典、日本等国,“自然缺失症的比例相当之高,中国的情形可能更为严重”:“在自然里,孩子们表现出陌生和恐惧,不习惯粗糙的东西,看到虫子就会尖叫;对生命很淡漠,看见蚂蚁就想踩,随意摘树叶等等。”(《南方周末》2011-8-18)
世界生态保育之父阿尔多·李奥帕德对此有另一说法,他批评美国自然资源保护“尽管宣传已经进行了将近一个世纪”,仍限于“空洞的口号和集会中的雄辩”,就在于没有培养起普遍的“生态良知”。(《沙郡年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8月北京第一版,266页,以下相关引文出自同书)。
若以“生态良知”替换“自然缺失症”的提法,应能更狠地戳痛人们心理情感结构上的人格伤残。
理解和欣赏乡野,是李奥帕德开出的医治生态良知缺失的方子:“他们(教育者)教学生解剖猫,但没有教他们欣赏和理解乡野。如果可能,两者可以兼顾,如果不能,我们应当舍弃前者,保留后者。”(231页)在我们的环境保护教育中,被舍弃的恰是后者。解剖猫、兔子或青蛙的课是有的,理解欣赏乡野的“课程”则没有。原因应该是前者或可写实验报告或出题考试,后者怎么考?
欲以欣赏理解乡野医治孩子的“生态良知”残缺,必须先弄清乡野是什么样的地方。
房地产商匆匆栽几片绿色植物,号称“森林住宅”“天然家居”,那当然构不成乡野,但农村就是乡野吗?城里孩子到乡下走亲戚,所见也多是人类入侵后面目全非的农田,按李奥帕德的说法:“贫瘠的土地可能是富足的乡野,反之亦然。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将物质上的丰饶误认为是富足”(198页),越是所谓鱼米之乡怕是越难见野地。
到风景区游山玩水算不算欣赏乡野?“有些人愿意和一群人像牛群般的被赶着去参观‘风景区’;当看到山上有瀑布、峭壁和湖泊,他们便认为这些山十分雄伟壮丽。”(201页)李奥帕德针对这种审美偏好提出,人“应该有对乡野的审美能力”,缺乏这种审美能力,就一定会觉得牛们咕噜咕噜叫着在堪萨斯草原之海破浪前进的情景乏善可陈。沿此“审美能力”之说,我顺道拐进了契诃夫的《草原》,那片草原,那个小叶果鲁希卡,是契诃夫的两个主角,读者正是跟着小男孩学欣赏草原。一开始,一成不变的天空、平原、矮山使人扫兴而愁闷,接着,草原逐一展示它的清晨、傍晚、旋风和暴雨雷电,泉水和小河,鹰、大鸨、猫头鹰、狐狸、野兔……乃至各种各样的草原人物。直到夜色降临时快活和忧郁的鸟唱虫鸣……对于饱览草原富足生态的契诃夫,《草原》不是所谓“景物描写”精品,而是一部对自然的情感教育读本。再说,谁能像契诃夫这样说到草原上一株孤零零的小白杨树?——
这是谁种的?它为什么生在那儿?上帝才知道。要想叫眼睛离开它那苗条的身材和绿色的衣裳,却是困难的。这个美人儿幸福吗?夏天炎热,冬天严寒,大风大雪,到了可怕的秋夜,只看得见黑暗,除了撒野的怒号的风以外什么也听不见,顶糟的是一辈子孤孤单单。……
不过到处都能遇到的一棵树罢了,又没遭人摇砍烧,契诃夫却仿佛无端似地,生出如此一段痛惜爱怜的柔情。所谓“生态良知”,从表象说,应该就是这么一颗心疼草木鱼虫的敏感的心吧。
李奥帕德的“野地”标准相当苛刻,全视原生态保持的程度而定。一看土壤原有的状态(肥力)保持程度,二看其野生动植物种类保存如何。当代的孩子学习欣赏这样的野地之“美”,难度在于他得反自己生长环境的整饬、细致、光洁之道行之,“违心”地理解、习惯和欣赏“粗糙的东西”。试想今天的孩子能有几个认可土路沙路不比水泥地砖地卵石铺就的地丑,自然生长着的树和树上的乌鸦窝不比修剪成金字塔和蘑菇的树丑;裸露在地面的树根不比以方的圆的水泥裙围住的树脚丑,杂草地不比清一色台湾草地丑?我看到的“让森林走进城市”的行动,无非在宽敞的水泥地两旁多种行道树,在湖滨或公园草地上多移栽大树,森林是否真能这样“走进城市”,挑起培养普遍的“生态良知”的担子?
美国北方除纽约之外的城市布局,有个明显特点:与稠密居民区公寓小街间杂(相距不过百十米甚至几十米)的,经常有似乎从未被人入侵过的林地,北美乔松、鹅掌楸、柳叶橡树等遮住天空,下面是小灌木。林地形状不规则,面积五六百平米,有的一两千平米。其沟坎不事修整,杂草没膝(冬天看就是典型的“荒草”了),北方常有大风,风中大树摇晃着乱发,被吹折的大落枝挂在树上或叠积树下,天暖了落枝下二月兰和野菊花照常怒放。五月北美乔松的黄花粉漫天抛洒遍地堆积,十月熟落的野柿子会黏糊糊地黏脚,树皮屑和松鼠们抛下的松果橡实皮壳厚厚地堆在树下,枝叶稠密的大林中有时会冷不防窜出几只鹿来,伯劳、斑鸠和蓝鸦们毫无约束地方便,白鸟粪不文明地落满临近停放的汽车的前盖……也太不美了!太不现代了!
但我喜欢钻进去。真是想不到这里离居民区这么近。隐隐可闻的汽车行驶声,也撕不破小林子的沉寂。林地上野葱、蒲公英和马齿苋多的是,又肥又大(拌凉菜蒸包子都是好材料),野生黄水仙和火红的小蛇莓鲜艳醒目。蜻蜓蝴蝶静静起落,蹲下来可以看到忙碌的蚂蚁、悠闲的甲壳虫和机灵的蜥蜴们,晚上则有萤火虫的小绿灯游行出没。
这些小林地当然不是没经过人类入侵,但它们仿佛围棋盘上留的气眼,街道甫一成形,人科动物就让出了主宰权,由它们自行修复,剪草机进不去,除非树枝纠缠高压线,工人不来骚扰。按“还原奶”的称呼,是否可称它“还原野地”?但这不是“让城市走进森林”(“让……走进”之前应是先“赶出”),而是一开始就着意“让(最接近原貌的)森林(野地)留在城市”!
您会说,我国大城市人口稠密,哪能这么阔绰,让这么些寸土寸金的地闲着?不错,就连已遭“现代审美修饰”污染严重的中等城市也没这个福分了,但新建中小城市若采取“留住”森林(野地)的建设程序,岂不又便宜,又健康,又美?
被那些小林地洗过脑的我,每当看到高校校园全覆盖的水泥地面,树下的水泥裙,修剪得中规中矩的树墙和精心布置的草地花圃,都不禁想对规划者恳求:可不可以不这样过度修葺?咱少挣点工程费,少用点水泥砖头,少买些花苗大树,尽量保存些野地或“还原野地”的小碎片,别不断制造人与自然更彻底的割裂,成吗?
文化大发展不仅是文化产业开发,多弄点新名胜赚几个钱,发展文化归根结底是为国民性的修复和升华。建设与保存共举,古风和活气交融。少一点繁华和整齐,留一点“荒凉”和“粗糙”,使孩子们至少像鲁迅幼年那样,有一带长有何首乌和斑蝥的土墙根,一棵有蝉蜕可寻有蚂蚁可喂的桂树,尝尝长在植株上的桑葚和覆盆子……这样要求过分吗?
狄金森那首《创造草原》写道:
创造草原只要一只蜜蜂和一片三叶草,
一只蜜蜂,一片三叶草,
再加上丰富的想象。
单凭想象也能创造草原,
如果蜜蜂太少。
我赞赏这种凭一只蜜蜂和一片三叶草就可以创造草原的蓬勃想象力,但以为前提是乡间生活的诗人脑中先储有原生态草原的印象,换了生态良知发育不良的小朋友,让人家凭砖缝里残留的一株三叶草和电视屏幕上的一只蜜蜂,能创造出什么样的“草原”来?
作者:唐 韧(本文刊2012年1月1日《文汇报 笔会》)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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