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施鹤峰屏山峡谷最著名的图片之一,小舟在清澈无比的峡谷中滑动,犹如悬浮在空中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说的是中元与中秋之间这些乘凉的晚上吧!“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比起韦应物的小资腔,辛弃疾更风土,南宋占城稻已传入江南,农历七八月间晚稻扬花灌浆,正其时也。清风玉露,夜色好,才会让喜鹊们多走几步, “秋铃” (蝉)与“客蟆”(青蛙)多叫几声。我们晚饭提前,出门变早,走得更远,回家也晚,有时候,宝伟家的狗子都等不及扑出来咬我们,就在门前桂花树的月影里睡着了。小澴河堤上的绿褐色松子的确扑簌簌在秋风里掉落,只是世界上已经没有哪位幽人,需要去特别的想念。
初来乍到的秋风想将火热的村庄与平原吹凉,的确是有一点难。我回乡下四五年,今年是最热的一次。白天戴着草帽来村里叫卖的商贩人数与次数都变少了,槐如大伯家旁边电线杆上的广播,上午十点,下午三点,人工智能合成女声播报国内外新闻,庄重的声音在烈日里被锻打,也有一点发糊,像宝成路上铺好的黑柏油在变黏,黄昏时去菜园里浇水,南瓜藤瓠子棵还在热浪里活着,喝水滋滋响。还有呢?五仁大叔的两个孙子不爱做暑假作业,被五仁大婶拨通儿子儿媳手机视频狂骂的次数也在增多,老太太们也不来我家楼前的樟树下开牌场打“上大人”长牌了,午睡恹恹醒来,休想再听她们乡音土语,活色生香的龙门阵,一团浓荫被狗子们占领,小贩热汗淋漓地骑三轮车来,它们也不爱叫了,恨不得将舌头全部都吐出来,将自己变成一只风箱。
有几次动念想开车去恩施州山里,或者干脆高铁去哈尔滨,都放弃了,觉得在水深火热里出逃不仗义,我们沉浸在乡村的生活体验里,如何能舍弃极寒极热的两个点呢?春花秋月固然好,火焰山与雪国的老家乡也莫逃。消暑的法门,当然是空调第一,看到白色圆柱的海尔空调在小客厅里敞开肺叶,日夜送出清凉,就觉得童年时“六月天气热,你热我也热,扇子借不得”的杨朱式灵魂拷问,终于得到完满的解答。雪天读书,三伏天也宜读书,心静自然凉,《聊斋志异》比《西游记》的效果要好,读点弗洛伊德、拉康、拉什啥的也不错,我看最好还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绿意森森,遍体生凉,是冰箱的“冷藏层”,等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就是抽开了冰箱寒气凛凛的“冷冻层”。再就是由黄昏到夜晚乘凉的散步。酷热的漫长晴日,将大地的水汽蒸腾成为嵯峨云山,阳光又刚劲如箭,定会在澴河上空映射出庄严而盛大的晚霞,在催发出来的作物的 “云香气”(读者诸君原谅我由云计算之类的新词里造出来的词)里,被暗蓝的夜空一点一点吞没。在世界的位置不同,这些水气、云气、地气、夜气交织成的黄昏也会不同吧!半明半暗间,枫杨树丛里长出来的南风慢慢变盛,星月光影里,白天的炎热一层一层潮汐般退去,身上的汗意也一丝一丝抽离,露水里降下来的凉,像萤火的亮光、蟋蟀的弹唱、黄鹂的晨曲、蜘蛛的新网。这是深藏在夏天的蜜。一点甘露味,人间清凉意,人终于可以在黑漆漆的深夜里入眠,在新买的蔺草席上成梦,草席细密清香,是梦的伊甸园、青荇中的龙宫。这样复杂微妙的夏夜叙事,才是真正令人迷恋难舍的。
我们发现与创立的乘凉点,已经有好几处,胜利桥的草滩、金神庙的松风、舒家塆的枫杨林堤,都很不错。我喜欢的,还有朝东往梅家桥小澴河堤走去的大路边的“草地”。这是一片如假包换的“真正”草地。我印象里,大路两边的平畴,分别为梅家塆与肖家塆的村民耕种,从前是棉花、小麦与油菜的轮作,春天经过这里,去保光村坐巴士到孝感上学,一路荠麦青青油菜如金,后来农民们又将农田改种成菜地,黄瓜瓠子茄子豆角之类轮番登场作法也还罢了,也有苦瓜、红菜薹、秋葵之类的“稀奇”菜,它们的兴起,显然是与汉口各菜市场里“汉口人”的口味相关联的。再后来,种菜的农民日少,瓜棚豆架一夜间消失,肖港镇北的葱农们南下,将这片菜地又改种成为葱田,郁郁葱葱小香葱,一两周一个轮回,逐日请附近村里的妇女们搬小板凳来田间拔葱,理成葱捆,运往外地,据说我们镇小香葱的出产量全省全国都排在第一,对,过去几年,我们可能就是以“小香葱”,在全球化的生产链条里注册的。但去年与今年,小香葱的种植“专家”好像也潮水般退走了,来承包这一块葱田的是由安徽怀宁来的草地种植商,他们将一两百亩良田全部种上了草,按他们在宝成路边立起的广告牌上的说法:“各种果岭草、马尼拉草、高羊茅、黑麦草等欧美名草,五元一平米。”大概三个月左右,他们就会将草地铲起来,蔺草席一般卷好码堆,用卡车经汉十高速运往城里,做小区、街道、体育场与公园中的草坪。它们由种草“专家”浇水、施肥、打药、修剪,除灭杂草害虫,果然名门世草,丰茂清嫩,茵茵如席,清晨傍晚,嵌在周边的农田与村树之中,就像瑶池仙境似的。有一天晚上,我们踏上草地散步,发现草棵间有嫩红的马齿苋,兴致勃勃地采了一小布袋,结果一位灰西裤白衬衣、面目黧黑削瘦的中年男人举着手电筒走来,客气地制止了我们,说草地常常打药,马齿苋会有毒,千万别吃,“你们来散步,是欢迎的,我们种的这些草不怕踩!”他骄傲地说。
发现这一片乡村瑶池的可不止我们。这位由海子的家乡来到本地的种草人立了“不怕踩”的规矩,大概就成就了这个盛夏黄昏里的乘凉晚会。附近魏家塆、肖家塆、梅家塆、郑家塆几十上百的妇女、老人与小孩晚饭后来到这里,由光芒万千的落日时分,消磨到星空历历的深夜,才会慢慢散去。所以此刻的景象,有一点像法国枫丹白露森林附近,巴比松画派卢梭、米勒、柯罗们的画。白杨枫杨朴茂苍茫,树顶上晚霞赤橙青绿,树林外小澴河蜿蜒西流,河滩里白鹭飞旋。蝉鸣鸟噪里,老人们举着蒲扇,坐在草地上聊天,大一点的孩子仰躺着滑手机,手机的返光照在脸上,小一点的打闹做游戏,更小的孩子就伊呀坐在婴儿车里由年轻的妈妈推出来遛圈,主场当然是交给了那些精通广场舞的中老年妇女们。年纪稍长的大妈大婶们,我脸熟得很,新嫁来本地的小嫂子,就面生了。这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女人们,大概在她们从前打工的很多城市,都跳过广场舞吧,佳木斯广场舞、五行健身操、国标之类,流派之多、门类之全,不是我这个门外汉能说得清楚的。她们穿着新衣裙、新凉鞋,在凤凰传奇们的歌声里聚散有序、翩翩起舞、巧拙不一,老太太头发梳得清清爽爽,绝非是西王母“蓬发戴胜”的样子,年轻媳妇们“舞低杨柳河边月”,正是吾乡七仙女下凡后的苗裔。恍惚间,好像这一片草地,是一张《天方夜谭》故事中的魔毯,将她们由城市公园里某一块广场舞上裁下载将回来,安放在半明半暗的黄昏的田野里。唯一的区别是,公园里的广场灯火通明,梅家塆草地上,只有星月与手机的光辉。
她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与视频,奇妙的光混合在一起,亦真亦幻,很好看,除了卢梭、米勒的画,这些影像也并不比《豹》《战争与和平》等电影里,那些欧洲宫廷与贵族庭院里的舞会差,我记得之前看过一部电影《绝美之城》,罗马城里的奢华、铺张与颓废,未必就能比得上我们这个乡村瑶池舞会的 “自然”绝美。美中不足的,也许是瑶池终究是女性的,乡村夏天的乘凉会,没有青壮年男性的加入,显得像一个女性的乌托邦似的。我们离开“草地”继续向前走,沿着小澴河堤葡萄暮紫的黄昏,凉风初来满襟袖。我又不禁掉起了书袋。我讲《禹贡》里提到的“云梦土作乂”,说的是将云梦泽加以疏导耕种,虽则土地肥力一般,之后可以向周王室贡献羽毛象牙金银铜与美竹林木之类。来到当今的城乡交换体系,我们出产的贡物在稻米棉花蔬菜瓜果之外,又多了一项“草地”:将云梦土席卷成 “魔毯”卖到城市。这瑶池上的舞会大概就是礼物交换里,美好的回馈吧。她可不理我这些掉书袋,河堤上松风阵阵,她说你看月亮升起来了,它圆起来就是中秋节。
2019年8月10日武汉
作者:舒飞廉
编辑:谢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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