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我开始关注到明清小说的续衍文化。这来自于我对董说《西游补》的热爱。当时国内研究《西游补》的人并不多,除了夏志清、夏济安教授合写过《两部明代小说的新透视:〈西游记〉和〈西游补〉》之外,就是赵红娟教授的《明遗民董说研究》最为重要。从最近公布的《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来看,夏济安并不喜欢《西游记》原著,但却高度肯定了《西游补》,认为“董说的成就可以说是清除了中国小说里适当地处理梦境的障碍。中国小说里的梦很少是奇异或者荒谬的,而且容易流于平板。……可以很公平地说:中国的小说从未如此地探讨过梦的本质。”喜欢续作居然胜过了原著,这很有意思。
长期以来,明清小说的续书都被视为一种广泛的文学出版现象体现着原著的影响,它并未形成独立成熟的知识体系。即使研究者很早就有意识地谈论续作问题,都只是从文学现象或文学比较的角度切入观察,将之附属于文学史、小说史研究的脉络之下一笔带过。古代小说的地位本来就不高,小说理论也稀缺,更不用说经典小说的续作,及有关续作生产的知识了。
一般而言,小说续书的文学评价不太高。最早、也是被引用最多的是清初学者刘廷玑在《在园杂志》卷三中的评论:“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副之,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有后以续前者,有后以证前者,甚有后与前绝不相类者,亦有狗尾续貂者。”刘廷玑的意见对于续书研究领域具有先发性和代表性。“狗尾续貂”、“蛇足”从此成为名著续作的代名词。也有名人会细读续书,如鲁迅曾盛赞《西游补》,而胡适则肯定了《水浒后传》。谭正璧把《后西游记》看成为“理想小说”,说“此书毫不复蹈前书,一概为作者创作,而且又加以说明每一妖魔成就的原因和打破的理由,此著较胜于前书”。(《中国文学史》)但这些碎片的评价基本被淹没于书海中。
2004年,美国学者黄卫总不惧污名,索性以“蛇足”(Snakes’Legs)作为书名,出版了续书研究的专书。这也是目前能看到的唯一一部以“续书”及其生产消费方式为研究对象的论文集。黄卫总借Terry Castle的疑惑为续书研究提出了两个基本问题:“尽管作为文学类型而言‘续书’的名声并不好,是什么鼓励写作者去写作续书?以及知道和原著比较而言,续书不免令人失望已经是一个普遍的猜测,是什么促使读者还去阅读续书?”
美国学者对续书产生研究兴趣就是从1973年白保罗研究《西游补》开始的,他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西游补〉评介》,并于1978年出版了专著《董说》,也就是《西游补》作者的评传。在这本书出版以后,在美国出现了不少重要的书评,如汉学家葛浩文、伊维德、何谷理、柯丽德,以及美国佛教文学研究专家、学术编辑Robert M. Somers都给予不错的评价。1987年,魏爱莲出版了博士论文《乌托邦的边缘——水浒后传与清初遗民文学》;1994年,刘晓廉出版了《佛心的〈奥德赛〉:〈后西游记〉的讽喻》,都是较早海外中国小说续书个案研究专书。其中,魏爱莲将续书研究的重点与明清之际历史语境结合起来,认为陈忱用续书写作表达了难以言表的情感,意味着表达遗民感伤的载体由诗转为了小说。这也印证了中国古代续书有过两大繁荣时期,发生于世变之际的明末清初、及清末民国初年。刘晓廉则肯定了《后西游记》是与原著不同的续书,《后西游记》将非物质性的事物(如七情六欲、文明、十恶、造化)通过语言表达为可理解、可视觉、可物质化的形象,无疑是最大的优点,认为《后西游记》是一个连续性寓言,邀请读者对整个故事运用象征性的阐释,而不是单个人物或孤立的情节。在四大名著中,续书最多的是《红楼梦》。2013年,张云出版了《谁能炼石补苍天——清代红楼梦续书研究》,是国内续书个案研究的代表作,也是唯一一部相关研究的专著。
本来,我的研究将止步于此。后来我进入复旦创意写作专业教书,因缘际会,在对这个舶来学科做理论爬梳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创意写作的论文不少,但着力从中国古典文学理论中调取资源的,唯有上海师范大学的杨剑龙教授一篇名为《论创意写作的中国古典文论资源》的文章。创意写作本土化十年以来,我们基本还是在沿用英美经验。另一方面,续书研究受制于文学史的框架,苦苦找不到出路,得不到重视。
小说续书为什么不能看作是中国的创意写作呢?依卡林内斯库之见,“改写”囊括了一些传统诗学的概念和批评性的批注。前者指模仿、置换、拼贴、改编,甚至包括翻译,后者包括对源文本的描述、概要、有选择地引用。如果我们将续书的再创作行为,看作对经典文化有意识的补充,是一种次文化生态的表现,那么续书研究的边界将被进一步拓宽。在创意写作学科本土化的过程中,也不必迟迟找不到方向。
2016年,哥伦比亚大学的商伟教授提出了“复式文本小说”的概念,刚好印证了我的想法。他以《金瓶梅词话》与《水浒传》的关系为例,揭示了隐藏于小说“补入”结构背后动机——虚拟叙述(what if)。在他看来,“早在《西游补》之前,就有了《金瓶梅词话》这样的章回巨制,开了小说补作的先河。它以《水浒传》中武松复仇的情节为起点,但又改弦易辙,展开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另类的虚拟叙述:如果西门庆和潘金莲当初没有死在武松的刀下,而是多活了四五年的时间,那结果会怎样? 他们的故事又该当何论? 这无异于向读者宣布:《金瓶梅词话》演绎的是一个被《水浒传》所扼杀掉的故事。”
也许,在不久的未来,中国小说续衍文化与创意写作中国化在理论界会有相逢的可能。
作者:张怡微
编辑:吴东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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