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摄影:新华社
山左右一夹,绝地往前一堵,路没了。一条溪水很白很响地往下一挂,沟里的石头跟着生动了。充头源到了,一组大山的组合太紧密,能钻的空子几乎没有,好在水泥小长条飘下来。能凑合了!我们从竹子、树、茶棵、芭蕉丛里往上爬。脸贴着路面,泥腥气好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着鼻子里灌。不一会儿,都气喘吁吁了。红的、紫的、白的花在山腰上热闹着。还有大石头,粗横地占着一些地方。一团茶棵,就是一个家庭枝繁叶茂的,团团茶棵,可能是个家族,依偎在山坡,斜挂在阳光里。
枝头有了些小意思,鹅黄的米粒开始密集。一点点地重了,枝杆往上,颤巍巍的,是举重停住了,铁黑了表情。分不出一块块的云了,远处多了沉沉的背景。一大堆新绿,不服气似地绕过来,将林子往后面往暗里比下去。那里带着浅浅的黄,是一堆底气跃过来,很带劲的,只要往林子里去,目光就被拽住。每年这时候,我要来充头源。这样的感受,在这里被反复,很过瘾的。我晓得,因为茶,不是我一个。跟着感觉走,一群人去了充头源。
高大厚实的绿意,严严实实的,堵了天地,也堵住了时间。突然,身边亮亮的一片。山被切了。切开以后,水就刀锋一样亮在了大地的深处,成了河流。后面的事情有点不管不问。一眼望去,就大吃一惊。毕竟,我们老高老高的,高得悬乎了。怎么还没到呢?有人急了。其实,凭感觉我知道,我们在向着黄山跑着。雾气越来越浓,衣服穿少了。黄山的气息重起来,从头上飘过,从身边转折,往深处汹涌。
充头源除了陡就是高。人字状的棚子还窝在山腰,每年都和我们照个面。棚里黑洞洞的内容又深又长。有理由认为,棚子1875年就搭在这里了。
黄山毛峰茶如今名气大,这离不了一个叫谢正安的人。太平天国战乱,让谢正安一贫如洗。祸不单行,逃难时父母又遭瘟疫,叔伯大半死亡。抢劫连着饥饿,悲伤无奈之时,他领着家人来到离家九公里外的充头源,租山开垦种粮兴茶。海拔近千米的山头上,烈日当头蚊叮蛇咬。数九寒冬,这里比别处的雪更白更冷,然而窝棚里留下谢正安的气息,充头源带着他的体温。二十多年的茶商经历,让他认定充头源。1875年是个值得大书特书的年份。清明一过,谢正安带着家族团队把充头源大小险峻的山峰爬了个遍,黄山近在眼前,云飘雾绕之中,仿佛群峰也在给他指点迷津。叶底嫩黄,肥壮成朵的芽头,尽收篓中。那一年年头好,新茶长势良好。家族团队一次又一次地满载而归。在传统工艺的基础上,谢正安大胆改进。他牢记叔叔教的要领,经过五桶杀青、手轻揉、焙生胚、圆簸复老烘等工序,制成新品。经过冲泡品尝,正是想要的色香味。谢正安心里狂喜,连连说:“天助我也!”这茶就叫黄山毛峰!运到上海,一炮而红。英国茶商喝后也连声说好!从此中国名茶里有了黄山毛峰。
主人拿出了今年的新茶。青乎乎毛茸茸的一小团,放进了玻璃杯。低头,香气过来了,轻轻的柔柔的,像是脚步,是怕惊动了谁么?这招呼,熟悉又特别。开水“嗞溜”一声,应该是号令枪了,香气从透明的杯子里冲过来。一股清晰的板栗香,谁也没拦住。是的,香气是有速度的,刷新了春天。我没有马上喝,反复让鼻子靠近杯沿,我喜欢这样。杯子里热闹起来,芽苞在翻滚,在挤兑,谁也不甘被遮了。芽叶好粗壮啊,带着褶痕和尖嘴,带着常说的象牙色。开喝了,一小口温热含在嘴中,鲜浓还未大团铺开,清甜却在热烈里猛地醒了,简直在满世界地跑了。
竹子丛里,泉水在哗哗响,一幅充头源的白天,从巨大的山水里雪白齐整地鼓突了。
爬上充头源,那些云雾和花草,让我明白,一些经历和苦难,一些追求和梦想,一直连着这茶的,滋味自然悠长特别了。
作者:阮文生
编辑:潘向黎、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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