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于2016年5月28日的《文汇报 笔会》,图为95岁的许渊冲先生在工作。正在上映的纪录片《九零后》中,也有许先生回忆西南联大的大量珍贵镜头。
《文汇报》在世界读书日发表了一篇关于《汤显祖戏剧全集》中译英的特别报道,报道中比较了外国人白之(Birch)和中国人汪榕培的译文,结论说:“两个译本各有特色,但明显可以看出译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在理解和感受上的深浅之别。”这就是说:中国译者对汤显祖的戏剧《牡丹亭》理解和感受比外国译者更深,换句话说,就是中国人的翻译比外国人好。但是外国人有不同的意见。
《英语世界》2015年第3期第105页上说:“在谈及由中国政府资助并由中国译者翻译出版的英文版大中华文库系列丛书时,美国著名汉学家、《中国文学选集》的编译者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也表达了他的观点。他说:‘中国正在花钱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英语。但这项工作绝不可能奏效。没有人会读这些英文译本。中国可以更明智地使用其资源。不管我的中文有多棒,我都绝不可能把英文作品翻译成满意的中文。译者始终都应该把外语翻译成自己的母语,绝不该把母语翻译成外语。’”
宇文所安认为中国不该花钱让中国译者把中文典籍翻译成英文,而应该让英美译者来翻译;中国政府不该资助中国译者翻译出版大中华文库系列丛书。这是一个中国译者能不能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中国人能不能实现中国梦的大是大非问题,甚至是一个世界文化的大问题,非认真讨论不可。
大中华文库选用了《汤显祖全集》译者汪榕培英译的《诗经》。《诗经·小雅·采薇》中有四个千古丽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四句先有英国译者里雅各 (Legge),后有中国译者汪榕培的译文,现在抄录如下:
(1) (Legge) At first,when we set out,(当我们出发时,)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杨柳一片嫩绿。)
Now,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现在我们要回家,)
The snow will be falling in clouds.(大雪纷飞如密云。)
(2) (汪) When I set out so long ago,(很久以前我出发时,)
Fresh and green was the willow.(杨柳是嫩绿的。)
When now homeward I go,(现在我回家去,)
There is a heavy snow.(雪却下得很大。)
比较一下两种译文,第一行相差不大,但汪译押韵,比英译更有音美。第二行英译“杨柳”用复数,意美胜过汪译。第三行英译动词用未来时,不如汪译用现在时。第四行英译形象化,意美胜过汪译。总之,两译各有千秋:汪译理解更好,英国人译文表达力更强。现在再看中国外文出版社的译文:
(3) When I left here,(我离开时,)
Willows shed tear.(杨柳流泪依依不舍。)
I come back now,(现在我回家了,)
Snow bends the bough.(大雪压弯了树枝。)
比较一下三种译文,第二行“杨柳依依”是依依不舍的意思,第一、二种译文说是“嫩绿”,都没有表达拟人化的杨柳舍不得士兵去打仗的意思,第三种译文根据“垂柳”的英文是weeping willow (哭泣的杨柳),把“依依”译成shed tear (流泪),可以说是远远胜过前两种译文;我读到过多种英美人的译文,没有一种比得上外文社译文的。再看第四行“雨雪霏霏”,第一种译文比第二种更加形象化,第三种不但形象化,而且第二、四行进行了对比,兵士离家时杨柳依依不舍,回家时杨柳又给大雪压弯了树枝,象征着给战争压弯了腰肢的兵士,使景语成了情语,更能传达原诗的意美;其次,原诗有韵,译文也押了韵,传达了原诗的音美;第三,原诗每行四字,译文每行四个音节,传达了原诗的形美。总之,第三种译文的意美、音美和形美远远地胜过了第一、二种译文。为什么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说“绝不该把母语翻译成外语”呢?为什么大中华文库选用了汪榕培的译本,而不选更好的外文出版社的译本呢?这两个问题就是中国文化不容易走向世界,中国文化梦不容易实现的两个原因。
也许一个例子不容易说明问题,我们再看《文汇报》上《汤显祖戏剧全集》中《牡丹亭·皂罗袍》的例子。
(1)原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2)白之译:
See how deepest purple,deepest scarlet,
(瞧,多美的红花绿叶,有的深红,有的浅紫,)
Open their beauty only to dry well crumbling.
(但都只向坍塌的枯井显示美艳。)
Bright the moon,lovely the scene,
(月光照射着美丽的景色,)
Listless and lost the heart.
(令人心荡神迷,)
———where is the garden“gay with joyous cries?”
(但是发出欢乐笑声的花园在哪里呢?)
(3)汪榕培译:
The flowers glitter brightly in the air,
(百花在空中闪闪发亮,光彩夺目,)
Around the wells and walls deserted here and there.
(但到处是坍塌的墙壁和干枯的水井。)
Where is the“pleasant day and pretty sight”?
(愉快的日子和美丽的景色到哪里去了?)
Who can enjoy“contentment and delight”?
(谁能在这里享受到“安逸和欢乐”呢?)
比较一下两种译文,第一行的万紫千红,白之重复用形容词比汪译只用一个动词显得更有力量,但第二行“断井颓垣”只译了“井”,第三行加了“月”。又不精确。第四行和前三行有什么联系? 两种译文都不清楚。我们来看看中国翻译公司出版的译文吧:
(4) 中国翻译公司译文:
Ariot of deep purple and bright red,
(深紫浅红五彩缤纷争风斗艳,)
What pity on the ruins they overspread!
(可惜百花齐放在一片废墟之上。)
Why does Heaven give us brilliant day and dazzling sight?
(天为什么给人光辉灿烂的日子,绚丽夺目的景色?)
Whose house could boast of a sweeter delight?
(哪一家能显示比这里更甜蜜的欢乐?)
比较一下三种译文,中译公司第一句用了riot (五彩缤纷)这个名词,可以说远远胜过白之的两个形容词。这就是说,中国译者不但理解母语更深,而且在用英语表达的能力上,也不在英美译者之下。第二句用了ruins (废墟)来译“断井颓垣”,也比白之只译“断井”更加全面,比汪译如何呢?这又有一个理解问题了。“断井残垣”是不是只限于“井”和“垣”,而不可以指别的废墟呢?答案是否定的。所以白之只译“断井”有所不足,而“废墟”却包括“断井残垣”在内,所以译文不在汪译之下,却在白之译文之上。第三、四句的三种译文都不相同,到底谁是谁非?有无高下之分呢?这就要看原书的上下文了。下文说:“恁般景致,我老爷和奶奶再不提起。”意思是说:园中有这么好的景色,怎么老爷和奶奶从来没有提到过呀?那“良辰美景奈何天”就可能是说:天下怎么有这样好的美景?“赏心乐事谁家院?”也可能是说:哪一家能在这里欣赏美景,尽情欢乐呢?如果这样理解不错,那白之的译文加了月光,问花园在哪里?就显得文不对题了。汪译提出两个问题:问良辰美景到哪里去了和谁能享受安乐,也不知道根据什么?只有翻译公司译文问天下为什么会有这种美景,哪一家比这里更欢乐?和下文更好联系。由此可见理解中国诗词歌剧之难,外国人远远不如中国人,而理解后,中国人用英文表达的能力却不一定在英美译者之下。所以徐志摩说: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译得好。
但是美国译者宇文所安却说不能让中国人把中国诗词译成英文,因为他能把中文译成英文,却不能把英文译成中文。他不知道,英美译者理解中文诗词不如中国译者,中国译者英译中国诗词却不一定不如英美译者。就以宇文所安为例,他译杜甫《江汉》“古来有老马,不必取长途。”把老马识途译成年老的官员了。译李白《月下独酌》“行乐须及春”为The joy I find will surely last till spring (我发现的快乐肯定会延长到春天),把及时行乐都理解错了。表达能力也不见得胜过中国译者,如《独酌》“永结无情游”:“Let us join in travels beyond human feelings.”中国译者译为Our friendship will outshine all earthly love (我们的友谊会使人间的感情黯然失色),outshine就比beyond有力。批评文章见《中华读书报》3月9日第18版,这里不多说。中国人能否把诗词译成英文,这事有关中国文化能否走向世界,中国梦能否实现的大问题,所以就写这篇小评论了。
作者:许渊冲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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