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意造大观”之宋拓苏轼《丰乐亭记》,辽宁省博物馆藏
我是先过杭州,再到上海的。
在杭州,有“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展要看,其实国庆节前已经看过一次,意犹未尽,还想再看一次。来到美术馆,因为临近撤展,人气爆棚,队伍绕着中庭走廊围上一圈。进入展厅,在热门作品前,还是需要继续排队,乌泱泱都是人群。我拍照给龚静老师看,她说“密集恐惧”。当然排队最长的依然是赵孟頫《洛神赋》,他生前享大名,被元仁宗视为“七绝”,甚至比作唐之李太白、宋之苏子瞻。身后依然享有巨大的荣耀,受到普罗大众的追捧。他的字点画精到,尤其面对真迹,我们更能从中感受那种典雅、高贵的气息,真仿佛“神仙中人”一般。
而对过展柜蔡襄的《持书帖》(上图),就有点门庭寥落,人们在它面前排着队等候看赵孟頫,难得对它瞄上一眼。其实这才是整个展厅的精华所在,这才是真正的宋人书法(天津博物馆藏赵孟頫《洛神赋》实际书于元大德四年)。苏东坡说:“蔡君谟为近世第一,但大字不如小字,草字不如真字,真不如行也。”《持书帖》尺幅不大,才一尺见方,是写给“宾客七兄”的一通尺牍。这位“宾客七兄”显然是他的近亲,在信中他直言:
病躯不常得安,多缘饮食而致,山羊涩而无味,虽食不过三二两,鱼鳖每食便作腹疾,以此气力不强,日久必须习惯,今未调适耳。
文辞内容又关乎自己身心,是最为放松的日常书写,试看“殊为佳事”几字,真是深得二王神韵。通篇结体、点画端庄持重,一丝不苟,同时又富于变化。这正是他写得最好的那种小行书,我以为完全不在宋四家其他几家之下,只是守成多于开创,这是稍感遗憾的一点。
而我此行的目的,是来看陆游的《自书诗卷》。其实在很早的时候,我就买过上海书画社“历代名家墨迹传真”中绿色封皮的那一册。这次却遍寻不得,只能又买了一本“大红袍”。我以为最好的观看,是临摹,上手临过一通,便有体悟。我感觉有难度,大开大阖,这是性情之书,非常难以模仿。
陆游《自书诗卷》(局部)
对此真迹,直觉感受他是集宋人几家书法之长的。有苏东坡那种洒脱,特别是结体上的那种斜势,这一点,在他五十几岁书写的行草《怀成都十韵诗》,尤为明显,有些字比如“放”“觉”“繁”“春”“丝”等等,放在东坡字迹里面,都很难区别出来。《自书诗卷》的中后段,尤其写到《游近村》《癸亥初冬作》,比如“茅檐蔬饭归来晚,已发城头长短更”“古来应更稀,我存人尽死”等字句,那种缠绕,空间分割,又令人联想起黄山谷的草书,这不就是被苏东坡所讥的“死蛇挂树”吗?
其实对于学书师承,陆游诗中有过夫子自道,“草书学张颠,行书学杨风。平生江湖心,聊寄笔砚中。”(《暇日弄笔戏书》),那种开阖大度,的确来自于张旭、杨凝式这两家,当然这也是陆游自己的胸襟。
学诗当学陶,学书当学颜。正复不能到,趣乡已可观。养气要使完,处身要使端。勿谓在屋漏,人见汝肺肝。(《自勉》)
学书学颜,是宋代的风尚,比如蔡襄、欧阳修、韩琦、秦观等等。我们现在去看宋代碑刻,有名无名的书家,出手往往便是颜体。陆游当然也不例外,另一个碑刻展厅正好有他早年的摩崖石刻《焦山题名》(下图),他题道:“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陆游这通摩崖石刻,不能不让人想起同样是摩崖石刻的《大唐中兴颂》。当时宋、金划江而治,陆游用颜体擘窠大字题写,自有他的深意在。
面对《自书诗卷》,我们感动于陆游的性情流露,这种性情,一方面是文辞所流露的,比如第一首:
原上一缕云,水面数点雨。夹衣已觉寒,秋令遽如许。行行适东村,父老可共语。披衣出迎客,芋栗旋烹鬻。自言家近郊,生不识官府。甚爱问孝章,请学公勿拒。我亦为欣然,开卷发端绪。讲说虽浅近,于子或有补。耕荒两黄犊,庇身一茅宇。勉读庶人章,淳风可还古。
按照通篇格式,墨迹本题目已失,根据《剑南诗稿》,我们知道题作《记东村父老言》。这就像一篇日记,描绘乡村风情、自然景物。隐居山阴故里的陆游,在天气寒冷的秋天,来到东村,跟父老聊天闲谈。这正是他的日常生活。陆游一生留下了九千多首诗,他记录生活的方方面面,所以有学者根据这些诗篇,写成了《陆游的乡村世界》。那么这首诗可以算是陆游乡村生活的一个典型。因为是开篇,也因为是日常记录,不那么涉及他的内心生活,所以写得很节制,到后半篇才稍稍放开。而接下来的两首《访隐者不遇》《游近村》,则更接近游记,所以写得笔调轻松,笔触间,可以感受陆游那种闲适愉悦的心境,就像是一个过渡。而《癸亥初冬作》,这首诗所占篇幅不大,但更像是一个篇章的高潮:
开岁忽八十,古来应更稀。我存人尽死,今是昨皆非。爱酒陶元亮,还乡丁令威。目前寻故物,唯有钓鱼矶。
“我存人尽死,今是昨皆非。”诗中多少人生况味,我们无法揣度。其实感叹老病,也是陆游诗歌的一个主题。所以在书写上的开阖对比,也更强烈。“十”与“古”、“更稀”与“我”、“尽”与“死”,上下字差不多都交接在一起。有些字又写得很大,比如“亮”“威”“矶”等字。又或者突出某些字的部件,比如“物”的左边,“有”的上部。这些都让人觉得奇特。可以说,陆游他把宋人的那种尚意书风发挥到了极致。这是他作为诗人的本性流露。
《美睡》一篇,又写得相当幽默,“漫道布衾如铁冷,未妨鼻息自雷鸣。”这是陆游的生活片段,他连睡午觉做个梦,都可以写成一首诗。“俗念绝知无起处,梦为孤鹤过青城。”我们跟随陆游的梦境,回到蜀地青城,完全可以以此窥探陆游的不凡胸襟。这是他的日常书写,只是把这些诗作抄录下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阴晴难定,诡谲莫测,所以阅读,难以临摹的点恰恰就在这里。
后面的《渡头》和《杂书》两诗,又写得相对轻松。可是到结尾落款,陆游又忽然用笔重了起来,简直是一字一顿,“近诗一卷,为五七郎书,嘉泰甲子岁正月甲午,用郭端卿所赠猩猩毛笔,时年八十矣。”字近楷书,显得比较突兀,让人联想起他早年的颜体《焦山题名》。
其实,陆游对于书写的态度,他有《北窗试笔》一首:
老来日月速,去若弦上箭。方看出土牛,已复送巢燕。清晨觅缣衣,正午废纨扇。北窗小雨余,盆山郁葱蒨。病体为之轻,一笑玩笔砚。虽无颜柳工,挥洒亦忘倦。纸穷墨渐燥,蛇蚖争入卷。属儿善藏之,勿遣俗子见。
一个“玩”字,殊可玩味。挥洒可以忘掉疲倦,对于书法,他持一种闲适而又消遣的态度。而“纸穷墨渐燥”这点,在这幅《自书诗卷》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其实当我拍图发给一位对于书法敏感的朋友,他的意见便是“写得很燥”。而这又在陆游自己的诗中得到印证,这让我不得不赞叹这位朋友的直觉。试想,让一位饱经沧桑、忧生伤世的老者,把字写得风度翩翩,这可能吗?陆游写字并非为取悦读者,恰恰是为了怡情,为了自适,所以他要“属儿善藏之,勿遣俗子见”。
在另一首《作字》诗中,陆游自述道:
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书成半行草,眼倦正昏花。未办仓盛笔,宁能锥画沙?老夫端可媿,头白不名家。
这更像是作者对于《自书诗卷》的创作谈。前两句写实,如实描述自己的创作面貌,“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真是点画狼藉了。我们细看《自书诗卷》真迹,他的败笔、补笔,比比皆是。好像是在时时告诉我们,我就是这样,我就是一个乡村野老,就是衣衫不整的。这种不完美,正是陆游这幅字的魅力所在。这也正是文人日常书写的魅力所在。陆游在他著名的《学书》诗中,又说“即今讥评何足道,后五百年自言公”。自信若此。
读完杭州“意造大观”宋代书法展上这几张字,终于可以谈到“戏墨”上海作家五人展。我以为他们有相通之处。那天下午,在上海静安区图书馆海关楼的一楼展厅,人声鼎沸,这种展览盛况,也是难得一见的。座谈会上,有人笑称至少每平米要站上十个人,好比是上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
五位作家,都有一颗诗人之心,以诗人之心作字作画。郑重老先生,文汇报名记者,写作有《海上收藏世家》《收藏大家》,以及谢稚柳、唐云、程十发等艺术家传记。《当代民谣微信铭》写得幽默,字有张伯驹那种名士气,风姿绰约。我请他在小册子上签名,他摆摆手,直道“过眼云烟过眼云烟”。赵丽宏先生的几幅画,置于展厅中间,有两位观众在认字,这引起了我的兴趣。《书趣》一幅,跋曰:书如重山读不懂,卧守书山好做梦。画中是一只在书上睡觉的猫。未知作者是风趣还是骂人,或许两者都有。而《无知者无畏》一幅,则明确是讽刺了。好写美食的沈嘉禄先生,不是写“苏州好,茶社最清幽”的竹枝词,就是画“桃花流水鳜鱼肥”,直指作者的真性情。两位女士,字画都无闺秀气。王小鹰画学黄宾虹,曾拜黄宾虹的女弟子为师,自有师承,她画画“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我的老师龚静,著有《写意》一书,曾受到画家吴冠中的赞赏。她自言“文学创作的同时亦画画写字,探索心手相印的趣致”。所以,“戏墨”展上的五作家跟宋人蔡襄、陆游一样,都是在用书画抒发性情,书写日常。生命感,是书画作品成立的前提,这正是作家们写字画画的可贵之处。
临走,龚静老师送我一本她的新书《会丹青》,她题“文心写意在日常”,我以为极是。
作者:陈成益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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